夜半時分,室內的炭火熄滅燃盡,寒氣肆無忌虐地滲入四肢百骸,我彷彿置身萬丈冰窖,凍醒後吃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赫然發現頭頂上烏影籠罩,將遠處的光明隔離開來,製造烏影的身軀此刻正森然坐在牀頭。
我駭然心驚,正欲發聲驚叫,那人卻低低問了聲:“做噩夢了?”
正是吳侯的聲音。
他的臉在逆光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身上散發出的幽邃深沉的氣息,讓做了虧心事的我膽戰心驚,
在我回答之前,吳侯又說話了,聲調還是那樣平靜,甚至帶着幾分嗔怪:“嚇得把被子都蹬掉了。”邊說着邊將被子覆到我身上,我木木地望着他陰影中的臉,好半晌才囁嚅道:“表哥?”
他淺淺地應了一聲,俯下身子,緊貼在我臉上,他軀體的冰涼讓我再度進入寒冬,更忍不住瑟瑟發抖。
我的感冒本來就沒有大好,他的分量又沉,我不免感到吃力,緩緩地喘着粗氣道:“表哥,你怎麼半夜回來了?”
他沉默片刻,在我耳邊慢聲道:“聽說你病了?”
他的聲音深沉溫柔,語氣中充滿了關懷之意,我望着牀頂上的戲嬰圖,羞愧不已:“只是受了涼,沒什麼大礙。你還好嗎?”
他身子微微震動,依然重重地趴在我身上,道:“以後出遠門,要使人告訴我一聲,別讓我擔心,好嗎?”
他說得很平淡,落在我耳邊不啻於春天的驚雷,其實他都知道了,不是嗎?他爲什麼不興師問罪?不大發雷霆,只是用這種方式警告我而已?
其實我的心底裡,更希望他能當面質問,而不是留在心裡,像個定時炸彈一樣,不知哪天就會突然爆炸。
可是他不明說,我又何必大煞風景呢?所以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只能假裝若無其事,做鴕鳥。
他的一隻手伸了進來,準確無誤地摸到我胸前,柔媚嫺熟的拿捏着,他的手溫熱有力,帶着一種呼嘯凌厲的伐殺之意,我又驚又羞,急急地騰出手,抓住他的手腕,聲音細若遊絲般婉拒道:“表哥,你也困了吧?”
他動作一滯,繼而悶聲低笑,隨後耍賴般鑽進被窩裡,惡作劇般用冰冷的臉頰蹭我的脖子,我翻身躲閃着,折騰半天,終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只得偃旗息鼓。
事後我望着他酣睡的清俊面容,怔怔發愣,不斷地問自己,這算不算權色交易呢?
秦軍大敗而退,東吳暫時無戰爭,武陵郡城中恢復了昔日熱鬧繁華的情景,錯過了除夕年貨大甩賣的商家紛紛調整銷售策略,將庫存的年貨重新包裝,重磅衝擊近在眼前的元宵節黃金週。
受節日氣氛的感染,吳侯決定抽空帶我回富春郡顧府,一來是給沈氏拜個晚年,二來是讓我認識他的妻妾們,培養培養姐妹間的感情。
我不敢怠慢,在吳侯意味深長地注視下,親自打點各種禮包行李,確信準備的禮物價值輕重得宜,在數量上足夠派發,這才登上馬車,晃悠悠地啓程。
吳侯和若霧等人騎馬,只有我和雅美坐在馬車裡,雅美一路上就是睡覺,有閒暇緊張的我,很想咬手指,最後不斷感慨造化弄人,閻王無信,我明明是從石橋上跳下去的,理應一輩子在平民家庭裡折騰,就算鬧得再不可開交,也不用面對小妾和姨娘,哪像現在,不但要醜媳婦見婆婆,還得面對一大堆據說孃家勢力不得了的後宮佳麗。
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能讓你粉身碎骨!沈豔蘭和吳侯的話歷歷在耳,我嚇得幾欲跳車逃,正在神神叨叨之際,車伕告訴我說,顧氏府邸到了。
我掀開簾子,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口乾舌燥,眼睛發直,顧府門前站了多少錦衣繡裙豔麗奪目的美人啊,她們一個個如花似玉,光彩照人,髮鬢上的珠釵美玉流光溢彩,身上的香脂芬芳襲人,我彷彿看見了春日的繁花盛開,又似聽到晴空春雷陣陣,都說江南出美女,她們何止是娟秀妍麗,簡直是美豔無雙。
吳侯真有豔福,恐怕洛京的離帝和益州的文帝,後宮裡也沒有如此多美人佳麗吧?更不用說秦二公子了,和坐享齊人之福的吳侯相比,目前只有正妻的秦氏三兄弟簡直就是市井裡的販夫走卒,沒有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
一羣麗人由吳侯的原配夫人步氏帶頭,一個個的曲膝福禮,杏腮半擡,輕啓櫻脣,婉轉鶯啼,嬌滴滴甜糯糯:“妾身見過吳侯,赫章公主。”
我被迎面撲來的脂粉香薰得一陣暈眩,差點摸不着北,待醒過神來,不忘斂聲屏氣地回禮,客客氣氣的道:“妹妹新來,有勞衆位姐姐提點。”
站起身,只見吳侯玉立在一旁,看到這和諧的一幕,微微笑,似是無比欣慰。
晚上,沈氏設宴爲吳侯和我接風洗塵,她住的院子取名宜蘭居,室內錦幃輕垂,香爐中龍涎香香霧繚繞,畫屏掩映,燈光明亮,沈氏目中含笑,步氏和另外一個溫柔嫺靜的女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其餘的如花女子,分別坐在兩側,她們見了吳侯,立時粉面含春,深情凝眸。
吳侯在整個宴會過程中,始終興趣盎然地看着步氏將那些美貌的女子一一介紹給我:在沈氏身邊服侍的另一位,是徐氏,左側一列中前首的那個是王氏,年紀最小的是謝氏,最讓我吃驚的是,有個肌膚白皙無暇的女子,竟然姓皇甫!而且是南陽皇甫氏的嫡親閨女!
難怪她的皮膚那麼好,跟閭煙飛一樣,看來是家族遺傳,我暗自想到,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還真別說,她斯文儒雅的樣子是挺像閭煙飛的!
通過席間的一番說說笑笑,還有我的細心觀察,我很快得出結論,吳侯的後宮佳麗中,原配步氏無疑最爲突出,她言行得體,平易近人,讓我想起後世那些政治首腦,他們在鏡頭前與民同樂,和藹可親,幾乎是有求必應,但是不會真有觀衆天真地把他們當家里人對待。
徐氏有一手好絕活:刺繡,她的針法獨步東吳十六郡,聽說她繡出來的花草蟲魚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屬於高端的專業人才,很得沈氏喜歡,她的膝下有一個四歲的兒子,也是吳侯目前唯一的兒子,皓兒。
王氏,外號畫神仙,擅長畫各種地形圖,她繪畫的山川地理圖別具一格,聽說很得吳侯的賞識,屬於軍事人才。
年紀最小的謝氏,精於算術,我很難懷疑她能將我遇到的那些數學題輕易破解出來。
這些美貌和才華成正比的美人們讓我自慚形穢,無比清醒地認識到,如果我想在她們之間脫穎而出,簡直是天方夜譚。沮喪的我望着上首的沈氏,只見她像個慈母一般對我格外細心照顧,頻頻讓身邊的影西給我斟酒佈菜,望着那雙曾經狠狠摑在我臉上的巨掌,我心驚肉跳。
那廂裡,吳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斜着眼,懶懶地靠在榻上,臉頰上殷殷兩朵紅暈,讓他平添幾分驚人的豔麗秀色。步氏輕瞄我一眼,柔聲道:“母親,夫君果然是太高興,竟然輕易就醉了。”
沈氏無限慈愛地望着身邊的兒子,微微皺眉,責怪般道:“怎麼就醉成這樣了?卻要勞累你了。”她的後半句是對步氏說的。
步氏吃吃地笑:“母親怎麼忘了,今天是赫章公主回來的頭一天,按規矩,吳侯今晚該由公主伺候,勞累的是新人,我們這些舊人可幫不上忙。”
她的話說完,有的人或是掩口曖昧地笑,或是目不斜視,只有皇甫氏正眼望着我,似微微是不安。
新人得有新人的樣子,我求助般看着步氏,爲難的道:“妹妹我笨手笨腳的,只恐吳侯不喜。”
步氏輕輕搖頭:“這是規矩,公主不必過謙。”
我無奈地望着吳侯,傻傻地笑。
好不容易回到房間,望着一動不動躺在牀上的吳侯,我手足無措,我可沒有照顧酒鬼醉漢的經驗,以前的那個人是從來不會喝醉的!他總是適可而止,不讓我爲難。
以前,以前,爲什麼我老是拿以前做比較,難道還能回得去以前嗎?
我輕嘆了一口,正要到淨房中取水給他拭擦,轉身一看,嚇了一跳,原來吳侯正筆直地坐在牀頭,眸子漆黑幽深:“爲何嘆氣?”
我不看望他的眼睛,低頭咬嘴脣:“我,我以爲你醉得不省人事。”
他追問道:“你很害怕?”
我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以前見過街上的醉漢,會打人。”
吳侯先是一愣,然後驀然大笑起來:“你過來看看,我像醉漢麼?”此話半真半假,不過若是他真的喝醉,我內心裡還是挺害怕的,要知道,酒鬼醉漢不能算正常人。
他嗤的一聲笑了起來,拍拍牀板:“我沒喝多,過來吧。”
我猶猶豫豫地坐到牀沿,他伸手將我的雙手握住了,凝望着我的雙眼,彷彿要看到我的心底裡,看到我的靈魂深處一樣:“芳菲,你心中是不是很不滿?”
我茫然地問:“不滿什麼?”
他一字一句:“不滿我有那麼多妻妾,不滿我帶你回來。”
他的話讓我心頭一痛,眼角溫溼,卻不是因爲眼前的他,我小心地斟酌字眼:“你一直以來並沒有瞞我。”
言下之意,我是知道你有很多老婆的,和親之舉,是我自願。
吳侯遲疑道:“但是你一直都介懷,對嗎?所以你寧願留在吳興,寧願留在會稽,卻不肯來見我一面?”
他舊事重提,讓我很不舒服,就怕說得越多,錯的越多,最後理虧的都是我。我想把手抽出來,但是他握得更緊,看來不好好回答他,是行不通的,他在糾結,其實我又何嘗不是?想到曾經清如鏡明如水的一師一徒,說起話來是何等輕鬆自在?可如今,卻要猜忌不休!
想到這個,我不免心浮氣躁,正色道:“表哥,你是做大事的人,自然要借力使力,使用非常手段。從前我家世不明,能力有限,若是貿然找你,只會拖累於你。現在兩家結好,豈不正是天作之合?”
我的義正詞嚴讓吳侯的臉色倏然一變,手鬆了鬆,我趁機把手抽回來-----他的手掌力度還真大,再這麼握下去,我的手指都變形了。
吳侯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他無限痛惜的道:“芳菲,你心裡終究在怪我。”
作者有話要說: 懷念吧,懷念那個輕吟淺唱的沁園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