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氣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這我知道,可道理雖然簡單,行動起來卻是另一回事,要我事事退讓,我做不到,父親只有一個,而且他對我們還算厚道,至少沒有出賣過我們。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父親曾經對他不利,那又怎麼樣?各爲其主而已,若不是我姜氏鼎力相助,他秦二公子利發動和平演變,順利榮登九五之尊,從而光宗耀祖嗎?
呵呵,想讓我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沒門!
晚上就寢的時候我用一個僵硬的大脊背對着他,對他的“語重心長”置若罔聞,他費勁地說了老半天,估計嗓子眼都冒煙了吧?見我始終沒任何動靜,他讓步了,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道:“芳卿,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見他口風鬆動,我霍地轉過身,語氣不容置疑:“明天我便離宮,親自送父親的屍骸回落英城安葬。”
:“落英城?”他吃驚地坐起來,半個身子斜靠在牀頭,“路途遙遠,爲何選那裡去?”
我翻了個身,仰視芙蓉帳頂,半晌方幽幽的道:“因爲落英城是姜氏發源之地,所有的生死榮辱皆源於彼,我想只有在那裡,父親的靈魂才能真正安寧,以後若是有機會,我也會把母親的骨骸移到那裡去。”
他沒話了,慢吞吞地鑽進被窩,懶懶的說:“既然已經拿定主意,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他竟然答應了!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歪過頭,只見他的臉部輪廓淺淺的,彷彿隨時都會被黑暗溶化掉,我驀然若有所失,後悔之前的生硬舉動,歉然道:“默存,我走之前會把宮裡的事都安排好的,你只管安心上朝等我回來就好了。”
他久久沒有迴應,就在我以爲他睡着的時候,他的聲音突然響起,竟似是從遙不可及的地方傳來一般:“芳卿,你可一定要說到做到啊,否則……”
欲言又止,帶點餘怒未消的味道,我嚇得一驚,低低應了一聲,轉而遲疑地喊了一聲:“默存?”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卻聽到均勻的鼾聲響起,他,已經睡着了,我一夜無眠。
出宮後,我直奔沁園,和寧氏見了一面,懇求她到宮中掌管後宮的事務,寧氏的拒絕很直接:“過不了幾天,我就要去地下陪伴先王了,貴妃娘娘還是移駕別處,另請高明吧。”
說去陪伴先王的時候,她臉上流露出無限的憧憬與嚮往,昔日明如秋水的眸子亮晶晶的,盛滿了離世高士般的超脫意味,我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只是不明白她所說的“高明”指的是誰?
見我犯迷糊,寧氏盈盈一笑,半是提醒半是揶揄的道:“貴妃娘娘真是貴人多忘事,聖上的嫡母不是還好好的嗎?”
原來她說的是武平侯夫人吳氏啊!我恍然大悟,可轉念一想,不對,人家早就過上青燈古佛的半出家生活了,能願意重返滾滾紅塵嗎?
:“貴妃娘娘去了不就知道了嗎?”寧氏輕飄飄地抖給我一個包袱,踏着款款碎步,徑直轉身進入內室去了。
真是奇了怪了,武平侯夫人吳氏不但一口答應了我的請求,還十分主動地給我準備好辦喪事的所有物事,又推薦了幾名深諳白事程序的老行家讓我帶走。
:“帶上他們,你的擔子便輕鬆多了,此番前去,路途遙遠,你要當心自家的身子啊。”
從一開始見面,吳氏就沒有對我用過一句敬語,而是像個和藹細心的長輩一樣,事事關心,考慮周全,我心中感動,情不自禁地朝她躬身下拜:“夫人,您也要多加保重,千萬別苦着自己。”
吳氏拍拍我的手:“走吧,聖上還盼着你早日回來呢。”
我們這支送葬隊伍是便服出行,和我一同前去的還有平原侯夫人以及殷媽媽,在沁園裡,誰都知道,我和平原侯夫人是同鄉,而平原侯夫人已經離家多年,現在孀居在家又沒什麼要緊的事情,所以我們結伴而去,並沒有引起什麼特別的關注。
一路之上,伊春德大多數的時間都悶在馬車裡,她和我一樣,都是空身出門,沒帶孩子,殷媽媽卻是悲慟萬分,她和靈柩幾乎寸步不離,她的眼神常常是渙散空洞的,恢復正常的時候也不大說話,伊春德對她不聞不問。
我們三人就這樣各懷心事地回到落英城。
墓地選在洗石庵的後山,跟我一道來的老師傅們說此處是風水寶地,我見這裡三面環山,面朝一片漠漠的水域,水面上白色的飛鳥時常掠過,於是點頭默許。
忽然想起月溪法師的寶塔山的另一面,甫一出生便生離死別的姐弟倆終於又團聚了,生爲他們的後人,真不知該替他們傷心還是歡喜。
:“師父生前最欣慰的便是看到師妹有長進,明事理,現在庵裡的尼姑,但凡想認字的,我都會教她們抄寫一些經文,多讀一些書卷,也算是傳承師父的遺願吧。”
法事結束後,我們母女三人屏退衆人,和慈月隨意聊些往事。
:“多年前,神威將軍曾寫書信給師父,請她幫助教養姜氏未來的繼承人,我聽說,挑選候選人的時候,小春見了道人便嚇得哇哇大哭,殷夫人一時心疼,便沒有讓道人繼續發問,而師妹你,則別無選擇,立即被送到庵裡來了。”
想起很久以前顛怪道人給我相命的樣子,還有他的滿口胡言,我不禁黯然神傷,對沒精打采的殷媽媽說道:“庶母,想必那個時候,你已經知道所謂的繼承大任是一種折磨了吧?”
殷媽媽憐惜地看了一眼伊春德,點了點頭,道:“我離開瀛洲島便跟隨玉郎了,玉郎受過什麼樣的苦,我自然是一清二楚。”
我微微笑:“庶母當年既然時刻陪伴在父親身邊,爲何不肯替父親解毒呢?”
殷媽媽的臉白了白,又變得鐵青,最後她呆呆地望着黑色的高大墓碑,悔恨交加的樣子:“如果我知道玉郎受苦,我是說什麼都不會離開他的,還眼巴巴地看着他被姐姐的家人帶走了,說是姐姐讓他去的,我在富春郡,人生地不熟,相見玉郎一面,根本不可能,後來我聽說是顧家人,將玉郎關起來了。”
我點點頭,知道她沒有說謊,當年我父親回來以後的確是留在我母親身邊的,畢竟是先有的我,後來纔有了伊春德。
:“我再見到玉郎,已經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了,如果不是一位好心的姐姐收留我,我恐怕早就死在富春郡了。後來那位姐姐遠嫁,我沒有跟她走,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玉郎。”
:“後來我終於等到他,他對我說此地不能久留,要帶我離開這裡。我很害怕,問他出了什麼事,他沒說,只是說對不起姐姐,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那裡。”
我一陣難過,父親之所以沒帶母親一起走,是因爲母親懷孕了吧?路上不方便啊,也很有可能顧家人見我母親身懷有孕,將她嚴加看管起來了,爲了區區基本破天書和玉璠,我那敬愛的舅舅們還真什麼都做得出來啊!
:“後來我和玉郎隱名埋姓,改頭換面,一路北上,在落英城生下小春,沒幾個月後,玉郎便一心一意做他的神威將軍去了,再也沒有回來。”
我忍不住問:“那麼,庶母爲何會離開小春,後來又是如何找到小春的呢?”
殷媽媽沒有回答我,只是不住地看着伊春德,自言自語的說道:“玉郎雖然沒有回來,卻安排了我們母女倆的去向,小春五歲的時候,我被人帶到了漢中,小春則繼續留在落英城裡,說是等待機會。我不想走,可是沒有辦法,既然是玉郎安排的,我便不能不聽從,所以我走了,至於後來的見面,當然也是玉郎親自安排的。”
山風吹亂了她的頭髮,歲月無情地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年輕時候的她也是面容姣好的,滿腦子都是相夫教子的美好生活,只可惜,她可能選錯了人,玉郎,其實並不適合任何對婚姻抱有幻想的女子。
:“你們走吧,我還要多陪玉郎一會。”大家已經無話可說的時候,殷媽媽緩緩地朝墓前走去,削瘦的身影在高大的墓碑前,顯得格外孤立無助。
伊春德對於母親的悲傷無動於衷,她冷冷地瞥了一樣殷媽媽和墓碑,毫不留戀地轉身而去,婀娜的身姿很快消失在濃蔭綠樹之中。
我舉目眺望,山中霧靄漸起,天邊彩霞滿天,景緻如此美好,我卻心事重重,想到父親不明不白地死去,至今原因不詳,如果如同吳侯所說,是死於戰場,那,算不算是死於非命呢?如果算,加諸姜氏頭上的詛咒豈不是還沒有解除?
數百年來的辛苦,豈不是白費了?斜陽暖意,我卻遍體生寒。
:“大好時光,青春年華,妹子嘆什麼氣呢?”有個熟悉的聲音冷不丁的從我頭頂響起,我眯着眼睛尋找老半天,待看清楚來人,又驚又喜,呼的一鞭揮了出去,擊碎了大片大片的樹葉,綠色的葉屑子紛紛揚揚的落在我頭上和地上。
:“阿明,你怎麼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