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捕快榮升爲青河縣新一任的捕頭後,如何大力查處青河縣內失蹤案背後牽扯的勢力的,陳縣令在得知劉大康等人掌握的線索後,又是如何應對和動作的,都已經與江家人沒有多大關係了。
翌日清晨。
江老爹自柴房夜話和縣衙堂審後,又重新恢復了雄心,拿出了江家掌舵人的架勢,不畏流言張羅起重新開張的事情來。
而兩個女孩子,一個是身份暴露心中惴惴疑神疑鬼不敢出門,一個是臉面盡失無顏以對羞愧難當陷入了自我厭棄中。
當沙漏指示跨過卯初後,連早起晨讀的小安都在一邊讀書一邊幫忙燒火時,多躺了半個時辰的芸娘也不好再躺下去,爬起來加入了忙碌的衆人之中,可江寒卻依然在矇頭大睡。
江老爹手上串着蔬菜串,無奈憂慮與心疼交集的複雜目光,頻頻往東廂瞟去。
芸娘見了,問道:“大叔,要去叫醒姐姐嗎?”
江老爹搖搖頭,嘆了一聲,道:“不用,讓她好好睡一覺休息休息,那日拉了一天傷了元氣,要不是有何班頭抽空幫着張羅了的藥食,恐怕……昨晚熬的骨頭湯,我給她弄了一小份在竈上煨着,待會給她煮點粥,一會咱們出門前,再留兩個豆皮包子就行了。咱們未時末就回來了。”
芸娘張了張嘴,猶疑片刻,訥訥道:“大叔,我今日可以不去攤上嗎?”
“……”
“我,我怕……昨日我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現在外面傳着姐姐的流言……咱家正在風口浪尖上,恐怕有些閒人會跑去咱們攤上尋樂子,我要是去了,怕會有人提起我那身份的事……我想等這事消停一些後再去出攤……或許,我們的身份沒人再提起,那些黑衣人能晚點得到消息……”
江老爹表情凝重,沉吟道:“你考慮得有道理,你們姐弟倆是該避避風頭……”他看了看手上的串串,和正在井邊與廚房裡忙碌的花田二嬸,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大叔考慮得不周到,只想着生意不能耽擱下去,卻沒去考慮其他。今日東西都已準備好了,攤子是一定要出的,明日開始,咱們就再停業幾天。”
“大叔,攤子不用停。謠言的事有利有弊,或許這也是一個時機,到咱們攤上來的看熱鬧的人,萬一忍不住坐下來吃幾個串呢?咱們不能有生意放着不做,只是接下來只有您與兩位大嬸招呼,咱們就少準備一些料,早點收攤。”
“你說的也對,這段時間你就在家待着吧。不過,小安那邊要不要也告幾天病假?”
“應該不用吧——小安沒有去縣衙,學堂裡的同窗和夫子,也一直以爲他是王掌櫃家的親戚,他暫時應該沒有危險。”
“還是小心爲妙,小安到底才十歲,萬一有危險他也抗不過……”
小安正好走出廚房,聞言,下意識地挺了挺胸,一本正經地道:“大叔,我會很謹慎的!早上我帶着多多一起去學堂,多多很聰明,等我進了學堂,他可以自己回來。下學的時候,我會與同窗一起走,儘量走人多的地方,那些黑衣人就算出現了,想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強擄了我走。”
以他們目前的狀況來說,沒有人也沒有時間去做更好的防範,大家都必須要學會自保,即便是不到十歲的小安也得如此。
江老爹心中甚慰,向小安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就點頭同意了。
……
江寒一直在牀上睡得昏天黑地迷糊不醒。
江老爹幾人走後,芸娘想着她元氣大傷,也沒敢去打擾,直到吃午飯時,才推門進去叫。
可叫了兩三聲後,卻只聽她嗯了一聲不見她醒來,想着她可能還累得很,就將飯菜留在她房裡,叮囑了幾句吃了再睡,然後逕自回了房。哪知一個時辰後,她再進去看時,桌上的飯菜動也沒動,芸娘纔不禁着了急。
待到午後江老爹收攤回來,她連忙讓田大嬸去將邱大夫請了來。
邱大夫把過脈紮了幾針,江寒倒是睜開了眼,不過只眨了眨眼就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之前在縣衙拉虛了,但是已經用過藥,昨天人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卻變成這樣了呢?”江老爹一雙眼睛緊盯着邱大夫的動作,杵在柺杖上的雙手微微發抖,心裡直懊悔昨日到家沒將邱大夫請來,也不知是不是誤食巴豆粉留下了後遺症。
“唉,身子沒什麼事,恐怕因爲那些閒言碎語,這丫頭自己心裡過不去。”邱大夫直起身子,憐憫地看了眼昏沉的江寒,轉身走到桌邊,拿出紙筆開方子,“老夫開個舒肝理氣健脾胃的方子給她調理兩天,但是,還得丫頭自己想通才行,否則也是治標不治本。”
邱大夫拎着藥箱走了。
江老爹愁眉不展地坐在桌前,望着牀上的江寒發了一會呆,忍不住勸道:“月丫,爹知道你聽得見——那事是意外,你別往心裡去。不就是被人笑話幾句,又不會少一塊肉,以往你也不是沒被人笑過,怎地如今卻想不開了呢?”江寒忽然翻了個身,他忙走到牀邊,輕輕拍着她的胳膊,溫言道,“咱們爲人處世只要問心無愧,偶爾有些出格的事也沒什麼。若是這點小事你都扛不住,以後還如何開飯館做大事?”
江寒雙眼緊閉毫無反應,江老爹聲音卻更柔了:“你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爹說了,咱們以後商量着辦——你才十幾歲,一輩子才起頭,往後還會有很多意料不到的困難,咱們不着急,慢慢來,不懂的就問,問懂的人,看看別人如何做,想一想,一步一步來,總有一天會知道如何看人如何做事的。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爹活到快四十,也還有很多要學的呢。以後,爹跟你一起學!”
他又嘆息:“你小時候,你娘死得早,我又忙得沒時間看顧你……”吧嗒吧嗒開啓了絮叨模式。
可惜說了一個時辰,芸娘都熬好了藥端着進來了,江寒還是一動不動。
一家人毫無辦法,只能往她嘴裡強喂藥硬灌湯和粥,期待她儘快醒來。
次日午時,芸娘勉強將一碗藥給江寒灌了下去,卻累得手腳發軟渾身是汗。
她坐在牀邊歇氣,定定地看着江寒,欲言又止,半晌後道:“姐姐,你一直是最堅強的啊,怎能被些許流言蜚語擊倒呢?如今我身份暴露了,不知道那些黑衣人何時候會來取我們姐弟的性命,你一向有主意,趕緊醒來想個辦法,可不能丟下這事不管了……”說着說着,她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怒意,聲音變得不客氣起來,“別以爲這樣就能逃避,若不是你,我和小安還能頂着竺陳謝家人的身份,好好過上一段時日呢,現在卻要天天提着顆心!你倒好,往牀上一躺昏迷了事——既然有膽子惹事,就要有本事解決啊,這個樣子到底算怎麼回事?”
見江寒依然沒有動靜,芸娘心中驀地一悲,“哇!”地一聲,伏在她身上痛哭起來,哭聲震天動地,差點沒把屋頂給掀了,似要將這些日子心裡堆積的恐懼迷茫,全都狠狠地發泄出來。
哭累了的芸娘,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江寒的屋子,昏沉中的江寒卻還在黑甜鄉中掙扎。
她確實能聽見。
起初她是自我放逐,想要睡死過去,不願醒來面對不順心的現實。後來卻只覺得越睡越沉,身體似乎正在地朝一處黑色深淵墜去。她努力想往上,可雙腿卻似被綁縛住一般,怎麼也掙扎不脫。她想睜開眼,眼皮似黏住了,想大喊,嗓子又如同堵住了一般。她急出了一身汗,悔恨不已,卻始終脫離不了迷境,最後累得再一次失去了知覺。
……
“啊!”
一聲大吼,江寒彈坐起身,雙眼木木地盯着牀帳,良久纔回過神來。
“呼!”
總算是徹底清醒過來了。
四周靜悄悄的,沒人聽見吼聲,闖進來看她。
她轉了轉酸澀的脖子,嚥了口唾沫,才倏地反應過來,方纔那所謂的大吼,應該只是一聲虛弱的低呼——此刻她嗓子還有些乾澀呢。
她挪到牀邊,顫巍巍地穿鞋下地,眼前猛然一黑雙腿跟着一軟,又坐回了牀上。
直到一刻鐘後,她才恢復了一絲力氣,慢慢走到木桌邊,灌了半壺涼水,總算好過了些。
“咕咕~”
涼水一入腹,肚子卻開始叫囂起來,江寒只坐了一會,就有種餓得想吐的感覺,只得起身打開了房門。
兩天來第一次踏出房門,卻仿若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沒有月亮的夜空,繁星閃爍彷彿黑絨布上綴滿了鑽石,夜風輕撫,如同媽媽的手溫柔得讓人繾綣,燥熱盡失的涼爽空氣,不停鑽入肺腑,她不由長長一籲,將心中鬱氣吐了個盡。
她緩緩走到廚房門前,摸出鑰匙開門。
“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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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邊半睡半醒的多多狗聽見響動,伸長脖子吠了兩聲,待看清是她後,就顛顛地爬了起來,跑到她腿邊親熱地繞了兩圈。
江寒眸中浮現一抹溫柔,蹲下身捧住多多狗的頭,直直與它對視。
多多眼睛眨了眨,腦袋在江寒掌中歪了歪,黑亮的眼珠似有迷惑,那模樣要多萌就有多萌的,看得江寒的心都要化了。她倏地一笑,突然再也不討厭它了,卻忍不住狠狠地撓了撓它的頭,惹得它嗚嗚抗議,頭一昂掙脫她的手跑開了。
廚房竈上,正煨着用來調串串湯底的大骨湯,江寒盛了些麪粉,舀了半瓢骨頭湯,給自己做了碗麪疙瘩,美美地吃了一頓。
收拾乾淨,往竈裡添了些柴,再回到院中後,她就坐在石凳上,望着天空發起呆來。睡了兩天,經歷了夢中恐怖的掙扎,此刻她再也不想閉上眼睛。
這一坐就坐了快一個時辰,遠遠傳來五聲更鼓,緊接着隔壁家的雞也叫了起來,不一會似乎聽到了人的響動。
江寒剛剛平靜的心緒,突然又緊張起來。她猛地站起身想回房,望了望門卻又很排斥再進去,於是索性開了大門走出去。
還沒到天亮時分,但夏日的黎明前卻並不太黑暗。
江寒漫無目的地走出巷子,遠遠見着有兩個人,正匆匆朝這邊走來,那身影,一瞧就知道是花田二位大嬸。
江寒有些慌張地調頭,快步從巷子的另一頭出來,往後山的方向走去……
當她爬上曾經與沈大人摔在一起的大石頭時,天際邊的顏色已變得更淺。
這地方並不算高,卻是半山腰上視角最好的。站在石頭上朝下望去,落霞鎮盡收眼底,一種豪邁之氣頓時充溢心間。
江寒第一次認真地看着,這個自己住了七個多月的地方。
三條河道穿插其間,給它布上了江南水鄉一般的基調,可一排排青黃相間四四方方的房屋,不算規整的或窄或寬的巷子,卻少了柔美多了粗獷,形成了山民獨有的硬朗彪悍風韻。
鎮上南擠北寬,正確說是西南房擠東北地寬。
屋舍層疊擁擠不堪的是西鎮,特別是靠近南城門和青河的地方,不僅擁擠還破爛。地寬屋美,間或還點綴着大小花園子的,就是東鎮的富人們居住之地了。
看過區別明顯的東鎮西鎮住宅,視線一晃,隱約就看到了青河渠兩邊商鋪前飄揚的店旗。
那是她工作的地方。
青河渠就是一條分界線,將東西兩邊的商鋪分成了兩個檔次,東邊街寬鋪大,站在此處,都能看到帶着小院子的酒樓茶鋪和客棧;而西邊卻是道窄店小,建築物密密麻麻看不見空隙,間或夾雜了幾個不算大的住戶院落。
再來就是三面環水,遠遠與東鎮西鎮遙相呼應的地方,正是整個落霞鎮最有標誌性的區域——靠西北的河邊是落霞碼頭,正中央是佔地最廣,門前街道最寬闊,房屋蓋得最有氣勢的巡檢司。
她不知道巡檢司佔地幾畝,但至少有五個現代標準體育場那麼大,這還不包括它後面那個佔地至少十畝的空地。
視線往回收,跳過三五條街道和一片小樹林,就是江家的所在的北鎮了。
那裡有她的家。
江寒默默地估計了一下,她家到巡檢司的距離,發現目測直線距離不超過一里地。
原來巡檢司這樣近啊!
這一念頭驟然闖入了江寒的腦海,她微微一愣,心間涌上一絲酸澀難辨的滋味。
她慢慢蹲下身抱着腿瞪着前方。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乍破天際時,江寒才發現自己正腦子空白地,直盯着巡檢司主殿翹起的屋角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