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坐在石頭上,曲着腿兩手交疊搭在膝上,定定地看着前方漸漸甦醒的天地,有種與落霞鎮身處不同世界的錯覺。
早起的太陽還沒有熱度,山風拂過她的臉撩起了幾縷散落的碎髮,也帶起了她心底的漣漪。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她從沒有似今天這般的心態——如同一個旁觀者,跳出那一方世界,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過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歷和行事,試圖找到一路磕磕碰碰始終不順利的原因。
初時那些想當然的胡鬧就不說了,後來去茶館做小二,雖然是心有牴觸的,但她也有認真學過基礎的茶技,在招呼客人上不說多麼周道討喜,卻也是受過好評拿到過不少賞錢的,然後就是爲了改善境況不顧家人反對,跑去碼頭賣包子,意外與黃班結下了樑子……
思緒到此,驟然頓住了——似乎一切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進班房,被詐騙,遇截殺,乃至這次方子事件,暗中的禍根一直跟隨着她,時不時地蹦出來,牽扯出新的人物,將她剛剛有些成績的努力全部擊垮。
後悔嗎?
後悔!
她在心裡自問自答。
很快又補上了一句老套的臺詞:若是再來一次,她還是會毅然去碼頭冒險的。
畢竟,賣包子給她帶來了實利,也給江家帶來了希望。
那還有什麼好抑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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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還是會去做,就說明這條路的方向是對的。
到底錯在哪裡呢?
爲何她這麼用力生活,卻總是走不出困境?
她已經試圖改掉想當然,也在日省三回,還在努力讓自己遇事冷靜,多動腦子,可是境況並沒多少改進。
到底是哪裡有問題?——當然不是她一個人的問題,可她改變不了別人,要想改變現狀,只能從自己身上找問題,儘量讓自己變得堅不可摧一些。
更何況,她知道,這些不順很多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她把頭埋進雙臂間,閉上了眼睛。
或許是她對人真誠不足,因此別人也不會真誠以對。
或許她太過急躁,包子纔剛剛起步,又弄出了麻辣燙和蛋糕,還有茶館的事,處處分散精力,無法機靈應變。
但麻辣串和蛋糕,卻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唯一想到的應對。
這樣的應對應該是沒問題的……
江寒擡起頭,伸直腿,雙手撐在身後,微微後仰,看向天邊露出了一個小尖的太陽。
她的應對沒有問題,但還是過於急切了,江家不管是財力背景還是人手,都沒法支撐這麼多事情。力一旦分散了,力量就薄弱了,一旦出問題就會全盤崩潰。
是她思慮不周,做事不夠踏實,沒仔細去考慮周身環境和其他人的反應,甚至從沒去思考過事情可能的異常及如何應對,毫無危機掌控能力,因此,纔會常常被意外打得措手不及。
江寒仰倒在地,頭枕着手,望着天空,微微露出一個笑容。
是的,應該是這樣沒錯!
她不能因此畏縮不前,既然找到了問題,就應該放手去做,努力將這個漏洞補起來。
或許以後很長的時間裡,她都達不到滴水不漏,甚至可能依然不周全,但認真觀察好好學習多加思考——不懂就問總是沒有錯的!
“呼!”
江寒輕舒一口氣,閉上眼睛,四周一片寧靜,她心中也一點一點平靜了。
她爹說得對,出了醜又怎樣,又不會掉一塊肉,關鍵是要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做。
心中有了方向,前路就不會迷茫——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越做越好的!
心念遊走,一陣疲憊感襲來,江寒躺在石頭上,漸漸迷糊了。
突然間,耳邊響起輕微的咯吱聲,接着她心中警鈴大作,猛地睜開了眼睛,卻撞進了一對幽如深潭的眸子中,深潭裡倒映着的面容,既愕然又傻愣,不是她又是誰?
江寒慌手慌腳地翻坐起來,訥訥道:“沈大人,你怎麼……好巧啊!”說完她倏地瞭然,這地方應該是他的偷閒之所。
只是巧合來得如此快,快得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擡眼望他,一碰到那雙她有些看不懂的眸子,就想起自己丟人的醜事,剎那間,她的臉紅得尤勝猴屁股,連忙閃躲着低下頭,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要走:“我,我不知道這是你的常來的地方,我就不打擾你清靜了!”
沈大人寡淡的面容深不可測,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江寒一連串的失措舉動,目送着她倉皇逃走的身影,自始至終沒發一言。
江寒逃開丈許距離,忽又頓住身子迴轉頭,見沈大人已筆直地面朝東方站定,初升的太陽正照在他身上,形成的一圈圈金黃光暈,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不真實。
她抿了抿脣,重新走回去,在沈大人身後一步之外站定,支支吾吾地道:“大人,我,有話想說。”
沈大人側頭,沉默,面孔映着朝陽,半暗半明,恍惚間,江寒甚至覺得他的面孔是模糊的,更別說看懂他表情中的含義了。
她心中不免忐忑起來,畢竟他們之間有過很多不愉快,並且前些天他說最後一次幫她,似乎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一般。
良久之後,沈大人才微微頷首:“說吧。”聲音無波無瀾,說完又扭頭面向陽光,只是江寒垂頭間卻看見他的手緊緊握成了拳,似在隱忍着心中的激盪。
江寒擡頭看着他的側臉,脣角囁嚅着,道:“縣令大人兒子失蹤的事,可是與你有關?……謝謝你!”
“這是何話?我聽不懂。”沈大人目視前方淡淡道。
“你聽得懂,若不是你,事情哪有那樣巧合?你當時是想拖住縣令,等着小松回來吧?”她頓了頓,又道,“你爲我家的事冒這樣大的險……可惜,我中途又鬧出了事情,差點浪費了你的一片好心……”忽然她又有些語塞,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語來表達她內心的感謝,實在是好聽的詞語早就已經被她說光了。
她低頭看了眼他緊握的拳頭,眼神逐漸堅定起來:“話說千遍不如一行,以前我是王八蛋,以後且看吧……假如你還願意給我這個機會的話!”
沈大人猝然回頭,背光的面容有些駭然,緊繃的下頜泄露了他此刻的剋制:“江寒,我知你不想嫁我爲妾,如今也無須委屈自己,我做這些並無所圖……”
江寒聞言,臉登時紅了,既有他再提起那事的尷尬,又有被誤會的急切。
她連忙擺手,分辯道:“我不是這意思,我是希望咱們以後還能是朋友!”
沈大人語凝,怔怔地望着她,忽而扭頭轉身,只是耳尖那抹連閃閃金光也蓋不住的紅色,還是泄露了他的羞窘。
江寒溫聲道:“你知道你無所圖,就因爲這樣,我纔想交你這個朋友。”她遲疑片刻,見他似乎還沒從窘迫中緩過來,聲音便更輕了一些,“我知道我們是兩個階層的人,但是朋友與階層是沒有關係的吧?我這人做事老是很魯莽,但是以後我想做得更好,還希望你能給我這個機會……”
沈大人擡手示意她別說了,須臾,他悶悶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想一想。”
江寒張了張嘴,忙又將勸說的話嚥了回去。
有什麼好說的呢?
不是朋友他也還是她的救命恩人,該做的就必須去做!
她默默望着他一動不動地筆挺背影,好一會之後,毫不遲疑地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