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西風灌入庭院, 天上落雪不停,白了大地,寒了人心。
陸庭琰理理官服, 扶正官帽, 大步跨入公堂之中。水火棍聲, 驚堂木聲, 再次將所有人的視線聚集在他身上。
“讓大家久候了。”他說道, 隨即落座,避開了楚嫣的注視。
衆人安靜下來等着他發話。
“楚大人方纔有所誤會故而阻止辦案,本官後堂解釋一番, 楚大人對此不再有何意見。”陸庭琰笑了一下,繼而話鋒一轉, 對楚吳氏說道:“事發京城已有多年, 但如今楚嫣小姐身居平南縣, 告到此處並無不妥。楚夫人,楚嫣小姐物證已呈, 夫人您並不辯駁,那麼,本官便要秉公審理。”
“陸大人,求你網開一面!楚嫣姐姐,我不該捏造你和慕崇哥哥的關係, 是我錯了, 我以後再也不敢造次了, 求你撤告好嗎?我不能沒有娘, 楚嫣姐姐……”楚灩心驚肉跳, 已察覺孃親的處境十分不佳。
“灩兒,哭什麼!”楚吳氏拉起跪在地上的女兒, 用衣袖給她抹淚。
楚嫣靜靜地看着眼前如此“溫馨”的一幕,心裡更多遺憾。多好的母女之情啊,倘若楚吳氏肯和娘相安無事處到今日,她又何嘗會走到這一步?
此刻,她心裡沒有半絲憐憫,即便有,也在楚灩把自己告上公堂之時便消散了。假如不是楚灩那樣咄咄逼人反把自己送入囚牢,楚吳氏又何至於愛女心切找上孫遷繼而讓她撿到那封書信,讓孃親的冤情得以洗刷?
楚吳氏種下的苦果,終於也要讓她女兒品嚐了麼?
楚灩見楚嫣淡漠依舊,既而轉向陸庭琰:“陸大人,我求……”
“灩兒,你起來!”楚吳氏不讓女兒跪着將她拉了起來,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陸庭琰從她的表情裡察覺出一絲微妙,之前她還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什麼時候又變得如此淡然了?
“陸大人,民婦有罪,自當受罰。”楚吳氏淺笑着,突然走到楚嫣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又看向陸庭琰,說道:“但民婦也有疑慮,不知大人是不是可以解惑?”
“你說。”陸庭琰說道。
“今秋,戶部奉旨閱選秀女,大人應知此事。府中三女,灩兒出閣,妍兒尚不足歲,而楚嫣呢?”
“這事……”陸庭琰面色未改,心裡卻失了分寸。
果然不妙!
“陸大人,楚嫣裝聾作啞,令人誤以爲身有重疾不可入宮,否則以她的姿色怎可能不被選上?她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又當如何處置?!”楚吳氏說罷,十分滿意地瞧着面如土色的喜兒鵲兒,心中十分得意。既然無處可逃,拉上一個賠命絕對不虧。
“陸大人,不是這樣的。我家小姐絕不是故意要欺瞞聖上,她是爲了保命呀!”喜兒連忙跪下,鵲兒見狀也跟着下跪。
“保命?我當年是陷害了芷端,但毒害楚嫣那可都是她自己的片面之詞,你們誰可有實據?”楚吳氏得意洋洋,此刻她似乎已不在意自己處境會如何,只想着將楚嫣也拉下水,心中就會痛快。
畢竟,看她與慕芷端長得越來越像,老爺對待她與對待其他子女的態度不同,楚吳氏早已察覺,老爺對舊人其實念念不忘的,纔會多年都不將她扶正。
“大人!”喜兒着急地四處張望都不見老爺,又轉向慕上忠朝他磕頭:“慕老爺,求你看在夫人的份上,救救我家小姐吧,她絕對不是有意的。”
“爹?”慕崇也一同求助。
慕上忠面露難色,知曉舊事詳情之時,心中已然痛悔。然而縱便心有不忍,楚吳氏說的也是事實,楚嫣的行徑實屬犯了欺君之罪。
“娘?”楚灩有點惴惴不安,畢竟娘那麼說,就是承認了與那個什麼孫遷確有私情。
楚吳氏不以爲意,她十分滿意看到他們這樣陷入如她所願的爲難之中,輕笑着又對陸庭琰說道:“陸大人,您對此事又打算怎麼處理?”
陸庭琰嘆,這母女兩個都是爲了情愛誣告他人,被揭露出來同樣不知悔改,性情居然別無二致。
他心中苦楚,卻終歸老道一些並未露出異樣,面無表情地說道:“本官還需斟酌,非分內之事不可逾越。本官即會修書一封,告知知府大人,由其上報。”
“陸大人,這可是公堂,您說的話可要作數。”楚吳氏幽幽說道。
“本官身爲父母官,還要夫人指導如何辦案?”陸庭琰笑着說道:“夫人莫非忘了,您現在是有罪之身。”
“……”楚吳氏一聽臉色青了不敢再多言。
“來人,將楚吳鳳娘和楚灩收押!”陸庭琰下令道:“楚嫣小姐,您也回府吧!近日本官會命衙役府外巡視,若無要事,您最好別出門了!”
說完,他敲了下驚堂木,厲聲道:“退堂!”隨即拂袖而去,不容他人還有話說。
“小姐?”喜兒淚眼婆娑,扯着小姐的裙襬哽咽地問道:“我去求陸大人?”
“別爲難他了。”楚嫣柔聲說道,彎腰牽起她和同樣抽泣的鵲兒。
“這可怎麼辦纔好?小姐,你千萬不能有事!”一向精靈古怪的喜兒也茫然得無計可施了。
“命由天定。”楚嫣笑着拉她們倆的手輕輕拍了幾下。就算現在開口說話了,可她依然是不同於常人似的,那份從容淡定的神態,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擁有的。
“嫣兒……”慕崇叫住她,卻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楚嫣仍如從前那般嫣然一笑,她朝他行了個禮,輕輕說道:“崇哥哥,此刻還是不要與嫣兒有所牽扯爲好。”
說罷,她亦對慕上忠行了個禮,卻沒有喚他,隨後帶着兩個丫頭從他們面前走過,往縣衙門口走出去。慕楊氏與慕崇一副模樣,好似有什麼話想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衙門外的百姓讓道給她們過,卻是指指點點。
楚嫣不加理會,心裡的事說出來、孃親的冤情有望洗清,這便是她還苟活於世的意義。此刻,唯一叫她有一絲猶豫的,是陸庭琰離堂前眼中那抹仿似幽怨的神情。
他很失望,是氣自己欺瞞他那麼久嗎?
鑽入回府的馬車內,楚嫣心神不寧起來,並不怕之後會遭遇什麼,而是想着陸庭琰是不是後悔曾答應要娶她的事了?
那麼,他心裡一定恨自己曾去招惹過他吧?
當公堂內的人都差不多散去,慕上忠和慕楊氏也打算回府了,只有慕崇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
“崇兒,我們回去了!”慕楊氏喚他。
慕崇沒有迴應。他在想楚嫣,想着兩人從小到大的一些事,想着她現如今的處境。他堅信她那份純真未改,因爲直到這時候她還擔心因爲自己的事連累到他。
而他怎麼會那麼愚鈍,從沒發覺她心中有苦悶、她藏了那麼沉重的往事,他一味地以爲,那個愛笑胡鬧的小姑娘長成端莊沉穩的大家閨秀是因爲歲月變遷,不曾想是親身經歷的殘忍讓她瞬間老成。
他突然恨起楚吳氏,即便是當初得知是她聯合孃親騙他娶了楚灩,他也不曾懷恨在心。此刻想來,倘若不是她做出那等齷齪事還陷害姑姑,他和嫣兒絕不會是現在這種相對無言的局面。
“爹,請恕孩兒不孝了!”慕崇突然跪地。
慕上忠止步,回身望着他。
“你要做什麼傻事啊?!”慕楊氏去拉兒子,但勁壓根沒他大。
“孩兒奉旨成親,方纔半年就違君令,自然是要進京請罪!”慕崇說着朝他們磕了個頭:“倘若孩兒被皇上治罪,爹孃請保重身子,不要掛念!”
“崇兒,這是做什麼?你好不容易纔當上三軍統帥,就要做出有損皇上顏面的事兒,如此膽大妄爲之舉,是即便你平叛亂建奇功也不能原諒的!”慕楊氏扶着兒子,心焦如焚。:“還是等娘跟平川公主商議……”
“即便崇兒不說,這件事不日也會傳到皇上耳中,那時候便不只是被廢官職的問題了。男兒頂天立地,何懼之有?”慕上忠似是對慕楊氏說,也是教慕崇:“即便皇上不解,把你關入牢中,爹依然以你爲傲!”
“老爺……”慕楊氏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夫君講起這些來居然頭頭是道。
“你去安排好軍中事宜,便去吧!”慕上忠又說。
成婚十幾載,慕上忠嬌寵,慕楊氏霸道慣了,還不曾見他如此嚴肅,她頓時不敢再說什麼。
“謝謝爹!”慕崇起身,快步離開公堂,留下面色凝重的爹和唉聲嘆氣的孃親。
慕楊氏心中憤恨不已!都是楚嫣!倘若不是她,崇兒便會乖乖娶了楚灩;倘若不是她,崇兒也不會堅決要休妻;倘若不是她……
她忽然想起,當初和慕芷端的約定——待到楚嫣及笄之年,便要慕崇娶她過門,否則諸事不順、家運不暢。
現在,當初的誓言要應驗了麼?如果是,她的罪過就大了,慕崇本可以輝煌騰達的……
“當初,想娶楚嫣當兒媳的是你;後來,不讓慕崇娶楚嫣的也是你。”
慕上忠搖頭嘆氣,留下慕楊氏一人悔恨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