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撩人, 羣星共舞,在那個迷人的夜裡,空中一輪圓月散發着狡黠的光芒。
山路崎嶇, 毓砂徒步上山, 腳步很輕, 步履蹣跚, 卻顯得格外輕鬆。
山上有一個小亭子, 亭子無名,似乎去過那裡的人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給它起個名字。一名三十不到的女子坐在亭中,她擡眼望着空中的明月, 想着自己的心事。
染衣是被一個自稱是毓翎宮宮主的人約到這裡來見面的,她並不知道毓砂找她來會同她談些什麼, 只是隱隱感覺這個約她必須得赴。
亥正初刻, 一名少年施施然走向亭子, 他的手上提着一壺桂花酒,至亭內也不正眼瞧瞧染衣, 只是自顧自地在其對面坐下。將酒壺擺在石桌之上,毓砂這才擡眸對上染衣的雙眸,然而開口卻是一句,“好久不見了,這位姐姐。”
將毓砂上下打量了個遍, 染衣方開口道:“這位公子便是毓翎宮宮主嗎?”
毓砂面帶微笑, 淡淡頷首, “正是, 在下毓翎宮毓砂, 染衣姐姐,別來無恙?”
稍稍一怔, 染衣死命地盯着毓砂看了好一會兒,記憶中,她似乎並不認得這樣一個絕色傾城的少年,可此人口口聲聲地稱他“姐姐”,若說這是在刻意套近乎,但“好久不見”和“別來無恙”這兩句問候卻分明是相識之人才會有的開場白。
毓砂笑得很美,讓染衣一時竟是看呆了,須臾她纔回過神來,問道:“毓砂宮主,你我並不相識,不知今夜相邀所爲何事?”
毓砂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嘴邊依然噙着一抹邪氣佞然的笑,“看來姐姐是不記得我了,那麼就由我來提醒一下姐姐你吧!”說話間,他又取出兩隻瓷杯,分別爲杯中斟滿桂花酒,將其中一杯酒推到染衣面前,他笑言,“十年前,就在這個亭子裡你曾經遇上過一名八歲的男孩,他的名字叫冷玉,其腰間配有一塊翡翠,名曰‘疏蘅’。”
經毓砂如此一說,染衣頓時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確實有那樣一個男孩出現在她面前,那一夜,她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喝着桂花酒,而那名男孩便是坐在此刻毓砂所坐的位置上。再度對上毓砂的視線,染衣恍然大悟,“你就是冷玉,當年的那個孩子?”
毓砂嘴邊的笑意更濃了,“正是,姐姐終於想起我了。”
望着毓砂那一臉不懷好意的笑容,染衣總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那麼敢問毓砂宮主,這深更半夜的把染衣喚來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毓砂以拇指抵住脣角,顯得格外邪佞,“‘冷玉細琢謂疏蘅’,姐姐故意寫下這樣的詩句陷害我,難道我就不能過來討個說法嗎?”
染衣聞之,立刻起了一層防範意識,“所以說,今日你來只是想討個說法?”她不屑地一笑,“不錯,起初我是想要陷害你,讓所有人都以爲你是四琳琅的擁有者,可是最終你還是沒被我陷害到不是嗎?”
“但你有陷害到蓮華,相信你也聽到消息了,梵琢,他是我毓翎宮的人。”將一杯桂花酒一飲而盡,毓砂又道:“不過呢,這些我都可以不追究,今日我找你來只是心中有些疑惑,希望姐姐你能爲我解答。”
染衣淺呷一口清酒,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呵呵!”毓砂輕笑出聲,眉目間流淌着一道淡淡的光華,“姐姐真是爽快,那麼我也就直言不諱了。”說着,他又自斟一杯酒,“我想知道真正的七絕末句是什麼,還有,那最後一人又是誰?”
染衣眯起眼斜睨着毓砂,“你覺得我會告訴你這些事嗎?”她端起酒杯,將那剩餘的桂花酒掩袖而飲,“你回去吧!別白費力氣了,在我這裡你得不到任何答案。”
“是嗎?”毓砂笑問:“姐姐可以不說,那是你的權利,而我也可以去殺了俞緋湮,因爲我也有這權利。”
染衣聞之大駭,毓砂的話說得那麼明,她還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嗎?倘若她不說,那麼毓砂就要殺了緋湮。“不可以,你不能殺緋湮。”
“爲什麼?難道說他就是那最後一人嗎?”毓砂的眼中閃着一絲精亮的睿智。
染衣駭然無比,怔忪地杵在那兒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反是毓砂“哈哈”一笑,幽幽開口,“你什麼都不用說,從你的反應我就已經知道誰是那最後一人了。”
懶懶地伏在石桌上,毓砂閒情地把玩着手中的瓷杯,“聽說當今皇上半月之前離宮了,他有沒有去找過你?”
毓砂只是隨意的一句話,卻讓染衣更爲驚訝,她微微顫抖着雙脣啓口,“你……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知道你是皇上的女人咯!”他笑得很純真很無害,“可是你離開皇宮那麼久了,爲何他不早不晚偏偏在這種時候出宮呢?”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隻瓷杯上,“俞緋湮和柳傾瓷是奉皇命出來辦事的,卻捲入了這場事件,那麼皇上要他們辦的究竟是什麼事?打垮梵朔門?還是尋找四琳琅,或者二者皆是?”將瓷杯放下,他重新斟滿了桂花酒,慢悠悠地繼續開口,“如果說皇上要俞緋湮和柳傾瓷辦的事和四琳琅有關,那麼他一定知道這首七絕,但是我卻很好奇,他是怎麼知道的呢?”毓砂忽然擡眼,對上染衣的眸子,笑得異常魅人,“是你告訴皇上的嗎,染衣姐姐?”
染衣的雙手早已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這會兒她眉頭微鎖,不可思議地望着毓砂,許久,才全身放鬆下來,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不知道紫煌爲何會在這個時候出宮,但不可否認,此事一定同我有關,他手裡一直有那首七絕,確實是我給他的,或者說,是他從我這兒偷去的。不過他所知道的和你們一樣,最後一句都是假的。”她在和自己打賭,賭毓砂是可信之人,此時此刻她已無人可以依靠,毓砂既然知道那麼多關於她的事,也許真是一個可以相信的對象。
“那麼,真正的末句應該是什麼呢?”感覺到染衣的信任,毓砂繼續問道。染衣一臉的嚴肅,一字一句地道:“灰飛湮滅錯伊人。”
那句話後,毓砂臉上的笑容完全地褪了去,那夜,染衣告訴了毓砂很多事情,有些事他曾猜到過,而有些事則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
當今聖上韓紫煌,毓砂從未想過,原來一個帝王爲了抓住一個女人也可以不顧一切。可是很多時候,江山與美人終究只能擇其一,這多少讓人感覺有些無奈。
那一夜,月亮特別的明亮,染衣握住毓砂的手,拜託他說:“緋湮是個好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希望你能保護他。”
毓砂淡漠地扶開染衣的手,站起身注視着她良久,終是什麼都沒說便拂袖而去。第一次,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落荒而逃,離開得不明所以,他本想說些什麼,至少給染衣一個確切的回答,是保護還是不保護,可最終,他竟一個字都沒說,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回到毓翎宮後,他在棲桐殿外的那棵梧桐樹前站了許久,月光透過樹葉在地上留下一個個斑駁的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變了?一直以來他都是可以做到絕對的無情的,不會因任何人而爲之動容,可這一次,他分明揚言說要殺俞緋湮的,又怎會因蓮華而退讓,因染衣而退縮?
俞緋湮究竟是怎樣的人?爲何會有那麼多人爲他求情?蓮華、碧落、傾瓷、染衣,他們一個個都在爲俞緋湮而奔波,希望他平安無事。可明明……明明他是那個罪大惡極之人,明明他纔是錯得最離譜的那一個,卻總有一個又一個的人來爲他說情。
毓砂想起方纔染衣握着他的手懇請他保護緋湮時的表情,讓人的心都不禁一顫,他不知道他該如何做,所以惟有匆匆離開。
“毓砂啊毓砂,你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擡眼問着梧桐,梧桐不答他。
其實,他心裡在妒忌俞緋湮,因爲這個人得到了太多東西,包括世間最珍貴的感情,碧落愛他,染衣也愛他,前一個是愛情,後一個也許可以稱之爲親情。
曾經何時,毓砂也擁有着最珍貴的親情和愛情,而此刻,他卻一無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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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屋子的時候,碧落推開了房間的門,見迴廊前一名少年背對着她負手而立,不知是在看晨曦還是在想心事。
聽到背後有動靜,於是他回過頭去,目光對上碧落淺淺一笑,他說:“早上好,碧落姑娘。”
碧落依稀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毓砂的時候,這個人就是像此刻這般溫柔,清澈得就像一泓幽泉,“早上好,宮主。”
毓砂的笑很溫暖,猶如陽光一般的和煦,“本宮是特地來告訴你,七絕的最後一句話是‘灰飛湮滅錯一人’,而四琳琅擁有者之最後一人是……”頓時,他臉上的笑容全被掩蓋了去,只聽他一字字地念道:“俞——緋——湮。”
(卷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