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柳雪濤便不管林謙之帶着莊頭兒孫老虎如何勸說,只拿定了主意在賀老三家用飯。
這一下可把林謙之愁壞了。
賀老三家裡哪有什麼像樣的飯菜,他老孃見是東家下來巡視,又拿出五百個大錢來給她叫她去買菜做飯,這是極體面又得好處的好事兒。喜得眉開眼笑的叫着大兒子一起把自家養的那隻紅毛公雞給捉住,宰了洗剝乾淨後,剁成小塊,又把孫老虎的兒子送來的一棵大白菜撕扯成一片一片,一起放在鍋裡燉了半鍋。又把家裡存的上好的大米弄出來,蒸了一鍋好米乾飯。
莊戶人家,做飯都是用的土竈,柳雪濤看見賀老三的娘燉雞都用那些碼的整整齊齊的稻草杆,便覺得可惜的很,於是嘆道:“你們都不會用着草秸稈編東西嗎,這種稻草杆編的蒲團子什麼的,很實用啊。這樣白白的燒了,多可惜?”
賀老三的娘正坐在竈臺前燒火,聽了這話羞澀一笑,滿臉的皺紋都開成了句話,連連擺手說道:“少奶奶說的那些東西,必定都是十分精緻的,咱們莊戶人家哪裡懂得那些?這稻草杆家家戶戶都堆滿了院子,唯一的用處就是燒火做飯,這燒完了的灰再弄出去撒到地裡,當成肥料給莊家。
我們倒是有些人用着稻草秸稈編東西,不過那都是些粗笨的東西,下雨時用來遮遮蓋蓋什麼的倒還行,卻上不了大臺面。咱倒是盼望着有個心靈手巧的人兒能教教咱們,這大冬天的閒着也是閒着,有點兒事兒做總比閒坐着玩要好的多了。這人哪,閒的久了,總是會生事的,身體也總出毛病,倒不如忙了好。”
柳雪濤當時便把這事兒記在心裡,又對碧蓮說:“你幫我想着,家裡的丫頭們誰絡子打的好的,回頭叫人送些上好的順滑的稻草秸稈去家裡,我說幾個樣子讓她們試着編一編,保不齊就能弄出些新鮮玩意兒來。你們不知道,這些稻草秸稈編的東西冬暖夏涼,用來當坐墊腳墊什麼的,最舒服不過的。”
碧蓮一聽便來了興致,笑道:“打絡子有什麼難?我就會十幾種花樣,少奶奶倒是畫個樣子給我,看我能不能編的出來?”
柳雪濤便用異樣的目光看着碧蓮,擡手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道:“丫頭,行啊。試試就試試,這賺了銀子咱們主僕二一添作五,對伴兒分?”
“少奶奶又取消奴婢,編個小玩意兒而已,能賺什麼銀子?”碧蓮笑嘻嘻的笑,便跑到竈臺前蹲下來,撿着那些光滑順溜的秸稈拾了一大把回來,卻因爲這些秸稈而曬得太乾了,一折便斷,賀老三的娘便笑着提醒她用水浸泡透了,再曬的半乾,纔好用。
柳雪濤見事情果然倒也行得通,更是來了興致。把剛剛因爲這五月河而生的一肚子悶氣倏地散了,便叫紫燕去找林謙之拿了紙筆來,按照之前的記憶,畫了一個圓形的蒲團,她上一十便喜歡這些家居的小東西,經常會逛那些有個性的傢俱店,買些小裝飾小家居用品回去。有時閒着沒事便會細細的研究一番,但也僅限於研究而已,從沒有機會動手去試着做,一來是沒有時間,再就是根本沒這些材料,更沒有這些耐心。如今來了這裡,倒是有了一次實驗的機會。
於是一邊畫,一邊對碧蓮說:“只要你編的好,我自然能拿去賺銀子。這些東西無非把握住兩件事,一呢,是東西實用好看,二呢,是心靈手巧。這些秸稈兒成本低廉,成本極低,只要東西招人喜歡,還怕沒錢賺嗎?”
兩個丫頭和賀老三的娘聽了這話都連連點頭。說少奶奶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見識多,想的遠,能遇見大少奶奶這樣的主子,是自己的福氣。連紫燕也悄聲笑道:“奴婢跟了小姐這麼多年,卻沒想到小姐的卻有這些本事。今兒真是叫奴婢長了見識了呢。”
柳雪濤心裡暗暗地後悔,想自己還是掩藏的不夠,再不收斂一下,恐怕紫燕也要疑心了。
賀老三家這天中午算是體面了極點。如花似玉的東家少奶奶大駕光臨,選了他們家用午飯,倒把莊家孫老虎丟到了一邊,連正眼都不瞧一下。引得村子裡的人紛紛猜測,甚至有人懷疑這賀老三是不是跟西邊柳家坡的莊頭兒有什麼遠親的關係,不然這大少奶奶一來井家峪,怎麼先就去了他們家了呢?
衆人也不過懷疑猜測,到底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聚在大街上胡亂猜測胡亂議論了一陣子各人依然回各家吃飯。已經交上地租的人家都各幹各的去了,叫不上地租的人家也都有着這樣那樣的原因,雖然忐忑不安,但也比不上孫老虎,今天中午,井家峪五百多口子人之中,孫老虎是最最難熬的一個。
孫老虎在家中坐臥不安,見她老婆在一旁照顧孩子吃飯,便把手裡的菸斗一摔罵道:“你這缺心眼兒的死婆娘,都他孃的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杵着?管這些小崽子作甚?還不趕緊的去賀老三家伺候少奶奶吃飯,這會子賀老三他娘那張破嘴還不知道跟少奶奶嘟囔些什麼呢!趕緊的給老子滾過去,老子不好過,你們他孃的也都得跟着去喝西北風……”
孫老虎的老婆瞥了她丈夫一眼,生氣的把飯碗往桌子上一放,冷冷的說道:“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全村子人都安安心心的回家吃飯,怎麼就你在這裡站不住坐不下的折騰?依我說,你趁早去跟少奶奶講清楚,把那些剋扣下來的糧食如數交上去,還依然擋你的莊頭兒賺那份辛苦錢倒好。像你這樣的人,明明沒什麼本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不讀書不識字,還妄想發什麼橫財?你小心把你爹賺下的這份家業也保不住了……”
“你這個爛了嘴的混賬老婆!”孫老虎一聽這話來了氣,隨手抓了一隻茶杯照着他女人的頭砸了過去,那茶杯在他女人頭上砸了一下子,砰的一聲又落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
飯桌上三個孩子大的有十幾歲,小的才四五歲,大的還好,只是放下碗筷默默地站起來,小的卻嚇壞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孫老虎女人的額頭上立刻破了個大口子,有鮮血緩緩地滴下來,慢慢的流過女人蒼白的臉。這女人倒也剛烈,不哭不鬧,把飯碗一推站起身來跑到廚房竈臺底下抓了把稻草灰摁在頭上,出來洗了洗手便往外走。
孫老虎見狀,又立刻跳起來追出去,拉着他女人又叫又罵:“你這餓不死的死娘們兒,你這副死樣子又要去哪裡?你不嫌丟人老子還嫌丟人呢!你他媽的哪兒也別去老實的回屋呆着去!”
孫老虎的女人猛然一掙,手臂從她男人那雙粗糙的大手裡掙脫出來,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跟了你十年,你罵也罵夠了。當初我不過是逃荒逃到這裡,你看我是個大姑娘,用一頓飯撿了我這個不花錢的媳婦。十年的時間,不管你怎麼打嗎,我都忍了。我給你生兒育女,還把你爹孃伺候到了墳地裡。今天又被你砸破了頭。這些加起來,償還你對我的活命之恩也還夠了。”
說完,這女人猛然轉身往門外走去。
屋子裡的孩子看見母親往外走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年齡最大的男孩子去把最小的那個抱起來,卻只是站在屋子裡看着,目光似乎有些呆呆的,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但他只是攔着弟弟妹妹不跑出去,自己也並不出去阻攔或者挽留,隱約中倒是有些鼓勵和贊同的意思。
孫老虎連喊帶罵的追了出去,那女人到了大街上反而加快了步子跑起來。孫老虎追不上她,想扯着嗓子叫些村民來幫忙攔截,又怕驚動了少奶奶,捉不住這婆娘,再惹一身的麻煩。於是一氣之下,彎腰脫下腳上的鞋子,照着女人的頭又砸過去。
這次,那女人是奔跑着的,不像上次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裡等他砸,所以那隻臭鞋子在空中畫了個弧線,啪的一聲落到了地上,孫老虎一直腳跳着更是追不上他老婆,跌跌撞撞的跳到了那隻鞋子跟前,剛把腳丫子穿進去,便見他的女人跑進了賀老三家的家門。
孫老虎哀嘆一聲:“我的祖宗!這下可壞了大事兒了!”一時雙腿一軟,身子晃了幾晃差點摔倒在地上。
柳雪濤正坐在賀老三家堂屋裡的矮桌上吃飯,旁邊賀老三的娘坐在小板凳上陪着,卻不敢擅自動筷子,只是陪着柳雪濤說笑。兩個丫頭侍立兩旁,院子裡擺着一張破舊的矮桌,圍坐着幾個男家丁也在吃飯,林謙之和賀老三哥三個在廚房裡圍着竈臺坐,倒也暖和些,賀老三的哥哥賀老大找了半罈子米酒出來,林謙之正在推脫,便聽見園子裡的小廝生氣的喝了一句:“你是誰家的女人?怎麼就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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