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再見二十

“房檢事說這是一樁殺人事件,證據在哪裡?”這是李利翁丟給房凌薇的問題。

後者眉毛一挑,聳了聳肩,說道:“這很簡單,高永昌在午飯後服用了治療胃病所用的藥水,想自殺的人又怎麼會服用治療身體所需的藥物呢?”

‘胃藥?果然她也是抓住了這點!’李利翁不得不承認,房凌薇的思考模式與自己很像,至少就這點上來看,他們都覺得胃藥的存在極不自然。

接着,只聽房凌薇又補充道:“還有一點,屍體是在房間中被發現的,但公寓背後就有一片雜木林。那兒既很少有人愛去,也不太容易被人發現,是個很適合偷偷自殺的地方,如果高永昌真的想自殺,沒理由會將地點選擇在自己家裡。”

李利翁微微一笑,辯道:“房檢事的判斷未免太主觀了點兒吧?死者的想法只有死者自身才知道,你全不必將自己的思想強加在已死之人的頭上。還有,自殺本身就是一種沒有主見性質存在的行爲,是爲一種複雜的社會現象。對於自殺地點的選擇,這必須得看自殺者的分類,究竟是CS、SA、SI,或者是Bowsell?當然,你也不能排除習俗性自殺、慢性自殺、疏忽性自殺、不完全放意性自殺、精神病性自殺這些可能性……總之,在上述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之前,你的觀點根本沒有依據。”

這一系列的話猶如倒豆子般傾瀉而出,在旁的薛寶堂及白河看得傻了。雖然說薛寶堂對李利翁的辯才早有耳聞,但說真正看見他大發神威,這還是第一次。房凌薇剛纔還盛氣凌人,被這樣一辯駁,頓時猶如吃了一隻蒼蠅般啞火。

但房凌薇到底也不是好易與之輩,思考片刻後,很快作出了反擊:“我希望辯護律師可以作一下換位思考,高永昌既然想自殺,那何必在妻子隨時有可能回來的家中自殺?如果在實施自殺的過程中被撞見,那不就失敗了嗎?如果是像我這樣獨自生活的話另當別論,但是如果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於家中自殺就不怎麼明智了。”

這番論調不無其道理,無論邏輯還是可行性,皆可謂行得通說得清。薛寶堂聽了不住點頭,白河的臉色則有些難看。

就本質上講,房凌薇的這番話裡充分運用了換位思考,將自己假設爲高永昌,並以自殺作爲前提,進行推理,這樣很快就得出了一個毫無疑問的結果。當然,她自己也清楚這點,她堅信沒有什麼人可以推翻這項推理;然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只不過……他面前的卻是一個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男人,一個法庭上的魔術師。

李利翁擡起右手,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微微搖了搖頭,笑着說道:“房檢事,請別忘了,死者有酗酒的習慣。事實上在屍體被發現的現場,確實存在着空酒瓶,法醫的鑑定報告和送外賣的店員也證明了這點……設想一下,一個醉醺醺的酒鬼,會像你這樣充分通過思考設計着自己死亡的全過程嗎?這未免有些太看得起他了吧?故而我們不能排除死者是因爲許久從而產生異思維及幻覺,臨時起意才自殺的可能性,您說對嗎?”

薛寶堂兩眼瞪得猶如銅鈴般大,望向李利翁的視線中佈滿了崇拜的小星星;而白河雖然與李利翁多年同學,知道他能說會道,卻沒想到這幾年時間,他已成長到足以顛倒黑白的地步,亦是吃驚的看着他。

“這、這……就算是這樣,也……”房凌薇呼吸有些急促,一副不知該說什麼的樣子,最後,像是個小孩似的,倔強的說道:“反、反正我就是知道,高永昌不是自殺!”

李利翁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與她多作糾纏,事實上,既不是上法庭,在私下還與一個女人斤斤計較,未免就有點有失風度了。

他聳了聳肩,說道:“既然你認爲是他殺,那你覺得是誰殺了他?”

房凌薇絲毫沒有猶豫,出口便說:“就是白河小姐。”

另外三人頓時驚得呆住,事實上在李利翁問出這個問題之前,他就猜到了房凌薇的答案,但他想,即便說這個女人再怎樣不通事故,也不可能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當着別人的面就指控。然而現在看來,似乎李利翁確實是高估了房凌薇的城府。

“房檢事,請等一下!”薛寶堂忍不住插道:“無論怎麼講,您這話也說的太過分了!到底有沒有證據?”

他的話與其說是插嘴,不如說是責問,到了最後,甚至有點警告的意味。

“真沒風度,簡直像只愛嚷嚷的猩猩。”房凌薇一臉不以爲然,全沒把這黑塔般的巨漢當回事兒般。這份勇氣,確實連李利翁也爲之乍舌。

只聽她接着說道:“首先,房門是鎖着的不是嗎?假設高永昌的死是他殺,那按道理講,犯人只有可能是擁有房門鑰匙的白小姐纔對,並且這裡是二樓,窗戶也安裝有防盜欄,不可能任人進出。”

薛寶堂聞言一窒,想了想,以不太肯定的口吻說道:“那、那門鎖上就不能被人動些手腳嗎?密室殺人的案例又不少!”

誇張的攤了攤手,房凌薇以一副調笑的語氣說道:“真是聽不下去了,太荒繆了!天那,你是不是看多了地攤上的推理小說?動機及可能性,再加上邏輯,這就是破案的三大要素,其他那些玄乎飄渺的玩意兒,都是小說家杜撰出來的垃圾,這點請你記住。”

薛寶堂被狠狠的上了一課,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喘了幾口氣,又道:“那……你說說動機,動機是什麼?”

“那還用得着說?”房凌薇滿是肯定的道:“當然是保險金啦?還有其他理由麼?”

“請別將你內心當中那些卑劣無恥的想法,強加在別人頭上。任何人都沒有義務太把主觀判斷當成回事兒,這點我希望房檢事可以記住。”李利翁情不自禁的對房凌薇進行了上述的一系列嚴厲批判,只因爲在中途他已經意識到了這或許會被後者懷恨在心,故而沒有繼續說下去。

白河像李利翁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李利翁無奈只能予以眨眼迴應。

這個非常小的細節被房凌薇瞬間捕捉,兩人眉來眼去的影象於她的瞳孔中定格住。接着,就聽見她的語氣下降至冰點,說道:“柔情蜜意就到此爲止吧!我今天可是來辦正事兒的!”

薛寶堂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對了,房檢事,高永昌自殺當時,白小姐正在購物,怎麼可能殺人?”

“這種事隨她怎麼編都可以,或者說她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自己當時確實是在世紀廣場購物。”房凌薇冷笑着說道。

她話裡的矛頭直指白河,而白河,則依舊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她淡淡的說道:“永昌他剛去世的時候,我也常被人懷疑,還好我當時把收據留下了……”

房凌薇的懷疑之色盡顯無遺,雙眼盯着白河,問道:“那收據呢?你還保留着嗎?”

點了點頭,她說道:“是的,還留着。”

冷笑又浮現在了房凌薇嬌好的面貌上,她嘲諷似的說道:“安排的還挺周全的嘛,好象在事先你就知道了丈夫會自殺,這才做好了一切擺脫嫌疑的準備。”

聽着這番尖酸刻薄的言論,白河依舊面不改色,她解釋道:“因爲我們家消費水平算不上很高,所以無論買多小的東西,我都會習慣性把收據保存下來,以便覈對。而且……永昌他,每次喝醉後都會嚴厲的問我錢花到哪裡去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找出了那張放好的收據。

房凌薇一把奪過,目不轉睛的看了起來。

李利翁和薛寶堂從旁瞄了過去,日期確實是高永昌自殺當日,店名也正是白河之前證言中所指的那家,購物時間是二點四十三分。

沉默了一陣,房凌薇說道:“這張收據只能證明你三點之前沒有殺人,但你回家以後殺死你丈夫的可能性仍舊不能排除。”

她這種說法,未免就有些胡攪蠻纏的意味了。好象她是無論如何,都得把白河當成殺人兇手似的。李利翁總感覺,與其說房凌薇在查案,不如說她在找碴兒更妥當些。爲此,他不能再選擇漠視了。

“不,不可能是你說的那樣。”首先,李利翁很明確對她的推理予以否定。接着,他說道:“法醫報告顯示,高先生的死亡時間是在下午一點半左右,當時白河仍在單位中,這點她的同事皆可作出證明,這樣一來,她也就存在行兇殺死高先生的可能性了。”

“但是你的說法只是個可能性的時間範圍不是嗎?”房凌薇強辯道:“本身上吊死的鑑定,通過像是冰凍等特殊處理手法,就足以對法醫的鑑定結果進行擾亂。如果將這個因素包括在內,高永昌的死亡時間,就可以拖延數個小時,這樣白小姐的行兇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不是嗎?”

看着她那副自信滿滿的表情,李利翁真生怕自己笑出聲來。

“按你這麼說,我想白河的嫌疑就更小了。”

房凌薇對這話抱以冷笑,她道:“你倒是說說看。”

李利翁本打算見好就收,留給她一些面子,但看情況是不行了。他清了清嗓子,說道:“你剛纔的言論也就是說,你認爲白河是在回家以後纔將高先生殺死的,隨後作了一系列冰凍處理,回熱後造成高先生的屍體加速僵化,從而達到擾亂法醫鑑定結果的目的,最後再將高先生吊在房樑上,進行自殺僞裝,最後報警。先排除這種行兇方式的操作難度不論,白河的右手不能使用,設想她單用一隻左手,怎麼可能將一個成年男性吊在房樑上,僞裝成自殺的模樣?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嘛……房檢事,我不得不……”

還沒等他說完,房凌薇就站了起來。她臉色陰沉,惡狠狠的瞪了李利翁一眼,扭頭就打算出去。

“房檢事要打算回去了嗎?”薛寶堂在她身後這樣問道,極具一種挑釁的意味。

“補妝!”

話音未落,她已邁開了大步,徑直步出了房間。雖然並不是第一次了,但敗給李利翁這個名不見經轉的小律師,那滋味確實不太好受。

‘或許她不會回來了吧……’聽着房凌薇“蹬蹬蹬”懷着怒氣的腳步聲,李利翁如此想到。

他和薛寶堂苦笑着互相對視,聽見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是打開公寓廁門的聲音。

李利翁轉過頭來,滿懷歉意的說道:“白河,真是對不起,你知道,那位房檢事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白河點了點頭,說道:“沒關係,我可以理解。不過……可以得到你的辯護,我真的好開心。”她說着,似乎記起了剛纔李利翁把房凌薇辯到啞口無言的樣子,微微笑出了聲來。

但這張笑臉,李利翁覺得,與其說是開心,不如說是寂寞以及自卑。

“奇怪……”

“怎麼了?”

薛寶堂抓了抓頭,斟酌了片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房檢事怎麼會知道洗手間的位置呢?”

“哎?是啊!”被這麼一說,李利翁也不由感到奇怪起來。

房凌薇並沒有刻意詢問過廁所的位置,但她卻徑直出門,左拐去了樓道盡頭的公共廁所。但到了現在,這種使用公共廁所的公寓已經不多見了,一般情況下,初到貴境的人總會在屋主的房子中尋找廁所纔對。

李利翁轉念一想,突然記起上次他和房凌薇來拜訪白河家時,房凌薇也是急急忙忙的走到了前頭,一路上毫不猶豫的地直接找到了二零四號。但要知道這所公寓所有的房間都是沒有門牌號的,房凌薇卻一副對此瞭若指掌的模樣,那就只有一個解釋——

‘她曾經來過這裡!’

這樣一想,李利翁心中對於房凌薇的出奇舉動,也算是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了。但這樣一來,就又牽扯出了另外些難以理解的問題。

房凌薇來這到底是幹嘛的?她又爲什麼會對這樁案件如此關心?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這是樁惡性殺人事件,卻也算不上什麼大案子對吧?房凌薇這樣一個檢察院中炙手可熱的大明星,爲什麼會義無返顧的插手進來?若說她純粹只是感興趣,又或者是想借由此案驗證自己的犯罪心理畫像學的功力,未免也太過牽強了。

事到如今,李利翁不禁奇怪,這到底是檢察院想要承辦的案子,還是房凌薇個人想要追查的案子?

從一開始,房凌薇就很明確的把白河當成第一嫌疑人而百般刁難,甚至可以說是固執的糾纏不清,感覺簡直像是有個人恩怨。因爲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總之這些問題,令李利翁對於房凌薇的疑念,在心中悄然滋生。

看了看錶,意識到已經在這兒逗留有一會了,薛寶堂說道:“老大,我們是不是差不多該回去了?”

“哦,是啊!”李利翁被迫從思考世界拉回現在,轉而對白河說道:“嗨,今天真是不好意思。”

“不,沒什麼,我倒是因該謝謝你爲我說話。”

就這樣,李利翁與再三道謝的白河告別後,和薛寶堂結伴,離開了二零四號房。

出門的時候,李利翁下意識掃了那兒一眼,但那兒的光線很暗,也看不清楚牆壁上到底有沒有什麼令人在意的東西,就這樣糊里糊塗低下頭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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