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碧有些詫異，但更多地是感激，連忙跪下謝恩。永逸揮了揮手，“朕叫你來，是把這琴給你，你好生收着，時常來給朕彈奏一曲，如何？”
“皇上恕罪，奴婢不會彈奏。”
“什麼？你母親那麼好的琴藝，你怎能不會？難道說，這幾年你母親不再撫此琴了？”
“啓稟皇上，是奴婢的母親沒有教奴婢。”
“這是爲何？”
“奴婢的母親說：女子才情過甚，恐非福祉。爲着奴婢着想，所以不讓奴婢學這些。”
永逸一愣，忽地起身，半響才冷笑出聲，一拳捶在榻上，恨聲道：“好，好啊，又是德行，又是禮教，又是聲名。朕乃天下之主，持握萬民之生殺，享配蒼生之福澤。朕——不管這些，有朕在，天下誰敢說你沒有福祉？”
霄碧呆呆着看着他一聲不敢出，不知道這話所謂何來。此刻大殿內燭影搖搖，寂靜無聲，永逸滿面激憤，雙目睚咧，彷彿周遭暗夜裡有一個不可琢磨的敵手在向他挑釁，永逸似在問罪，又似在示威，只是於這激憤中卻透着些無奈。
片刻，永逸看見霄碧惶恐地眼神方纔回過神來，察覺到自己失態，遂轉身踱步，走了兩個來回，心神甫定，緩緩道：“汝母說得不無道理，然而女子才德兼備豈不更好？朕既將爾養育深宮，就望爾能成才，方纔不負愛卿、不負朕。”沉吟片刻又道，“你跟着皇后德行是錯不了的，只是這才學還要延師課讀。明日朕去和皇后商量。”
霄碧惶惶謝了恩退下。往裡也曾聽李嬤嬤說過“天威難測”之類的話，卻不知是這般，出得殿後心下還有些餘悸，腳下飄飄忽忽，冷風一吹竟打了個寒戰。連日來憂傷苦楚加上風寒，當夜，她就病倒了，一直昏昏沉沉。
睡夢中，她拼命跑着，後面有很多人追她，可是路太黑了，總也看不清前面。母親來了，在遠處向她含笑招手，霄碧高興地跑過去，走到近前，母親拉下臉來冷冷地說：“你再也不是我女兒了。從今後我們可不再一起了。”皇后從旁邊出來，幽幽地問她，“你要去哪裡啊？來人。”李嬤嬤和魏妃兩個一把拖住她就向回走，她急得要抓住母親，忍不住大喊：“娘——，娘——”
聽見她的喊叫，皇后微蹙了一下眉頭，隨即輕撫她的額頭，“怎麼這麼燙啊？還不醒呢？”這話卻是問下頭跪着的太醫。
“啓稟皇后娘娘，聞小姐想是近來傷心過甚，內有積火，又外感風寒，內外交夾仍至高燒不退，臣已用鍼灸爲其鎮驚寧神，再用些疏風散熱的藥即可。先清清靜靜餓幾頓，待熱退盡了，飲食清淡些，靜養個三五日就好了。”
皇后點點頭，讓太醫退下，自己則坐在霄碧牀邊，輕輕掠了掠她的鬢髮，看着她燒紅的臉頰、略有些發黑的眼圈，微微嘆了口氣。李嬤嬤見狀，上前去安慰道：“娘娘，你莫擔心，太醫說沒有大礙的。”
“嬤嬤，是不是我太嚴厲了些，太着急些，她畢竟還是孩子。”
“娘娘是真心爲姑娘好，待姑娘大了就明白了。”
能明白嘛？皇后心裡苦笑着，四妹是多大的人了，尚且不明白這些呢。那一日她跑進宮來大吵了一架，“皇后娘娘，倘若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就不會來這裡求你。這麼多年的姐妹情誼，你都不能顧念嘛？”
“我真是後悔聽了你的話，如果早知道是賠上穎兒的性命，我寧可就成全了他們，什麼綱常禮教，什麼名節清譽，統統狗屁，憑什麼都要一個弱女子去擔當？”
“碧兒我一定要帶走，我不能把她留在這裡，他們夫妻是因着什麼死的，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穎兒也是爲了你，這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爹回來了，抱着自己大笑着轉圈，啊，頭轉暈了，墮馬了……三哥說，妹妹你快好起來，我帶你去放紙鳶……我早就好了，我騙他們的，三哥我們一起走吧……自己滿心歡喜拉住三哥，誰知腳下一空，摔下去了，萬丈懸崖，一直下墜總也不到頭，耳旁就三哥遜煒的喊聲……你永遠都不能和他再見面了。這是誰在說話，是誰？霄碧急得嗚嗚地哭起來
皇后一驚，不要再想了，“嬤嬤，七妹夫妻不幸，我也有責任，四妹說得對。這孩子這麼苦我真的不忍心，等她好了，這次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她送出宮去，交給四妹。”
“娘娘宅心仁厚，魏妃和姑娘知道後，必定會感念娘娘的一番苦心的。”
“我只求能對得起他們，可憐七妹……”皇后眼噙着淚，幾不成語，“嬤嬤，你着人把她搬到我的住處，我要守着她。我不放心”
李嬤嬤還想勸，見皇后態度堅決，就去安排了。
這邊廂的動靜海公公已然聽說，瞅了個機會，向永逸一五一十稟報了。永逸大驚：“怎麼這麼嚴重？這孩子熱還未退嘛？”
“太醫說是無大礙，可是到現在都一天兩夜了，碧姑娘高燒未退，至今未醒，皇后娘娘急得在那兒守着呢。聽說娘娘許下心願，這回碧姑娘好了，就送她到代王府去。”
“什麼？走，去看看去。”
永逸匆匆趕到坤寧宮。皇后一宿未眠，將之五更，發現霄碧的熱漸漸退了，這才放下心來，倚在案几旁，一手扶額不想竟小寐起來。永逸示意宮女噤聲，悄悄地走到內室。霄碧躺在一張春凳上，蓋着錦被，衣服都汗溼了，頭髮一綹綹地貼在臉上，越發襯得眉清目秀，病了幾日，一張小臉兒都熬摳尖了。永逸仔細端詳着這張眉目熟識的稚嫩面孔，那是在腦海中描繪過無數次的輪廓，他忍不住伸手輕觸她臉頰，指尖化過，睡夢中的小人似乎有所感覺，動了動，夢囈般說了句話，永逸低下頭去，待聽清卻已傻了。
“娘，爹回來了。”
“皇上？”皇后不知何時醒了，走過來輕喚了一聲，“這孩子已經沒事了，太醫剛瞧過，終於是退熱了。”
“皇后辛苦了。”永逸直起身，直若無事，“總算是有驚無險，平安過來。”
“是啊，臣妾昨夜着實擔心這孩子，祈求上蒼垂憐，她父母庇佑，許了一願，如今總算太平了，還望陛下成全。”
永逸立刻擡手止住皇后的話。“朕也有一事要和皇后說。朕將碧兒養育宮中，一則爲嘉恤忠臣良將，彰顯天子仁德，二則她與皇后也有親戚之情，姑甥之誼。可是就這樣將一個外臣女兒養在宮中，朕思量來去，還是欠妥，本朝也沒有先例，將來後世子孫不好處置。”
“臣妾也是這個考慮，故而……”
“名不正則言不順，故而朕決定，以郡主的名分來撫養她，一切分例皆隨宮中的幾位公主，封號嘛，就叫“義成”，乃是取義成仁的意思。想先帝追封其外祖父爲“中山王”，如今你魏氏一門凋落，無人承繼，就讓她承襲個郡主，這也不算違例。”
“皇上！”皇后驚呼一聲，竟無以言對。
“朕意已決，皇后無需多言。朕今日便昭告天下。另外，朕還要延請名師課教義成，朕希望她成爲一個才德兼備的女子，這事皇后就多費心吧。”說完，轉身就向室外走去。待要踏出門，卻收住腳步，彷佛自語，“我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說罷他回首看着皇后冷冷道，“朕想要的，失去過一次，決不會再有第二次，任何人也不能阻止朕，皇后，任何人！”
霄碧這一病，宮裡人均沒想到竟換來個“郡主”的尊榮，據傳皇上還很喜歡她，人人皆道她造化不小。一時間有羨慕的、感嘆的，也有那不屑的、冷嘲熱諷的，不過不滿歸不滿，大家都只放在肚子裡，面上都要敷衍一下，內中敢公然表示出來的也只有衍慶宮的敬妃。
敬妃吳氏是永平侯吳成的孫女，祖父當年也是跟隨□□皇帝打天下的。開國之初，□□皇帝爲鞏固政權籠絡大臣，效前朝故事，與功臣結爲姻親之好，□□十幾個女兒，其中六個都是以公主名義嫁給開國功臣之子，而功臣之女也多被娶爲皇子諸王之妻，從而構成了龐大的勳戚集團。敬妃在藩邸時就入侍永逸爲側妃，儀容俱佳，育有二子一女，頗得永逸的寵愛。吳家一門也是早年就追隨永逸，爲永逸登基立下過汗馬功勞，如今敬妃長兄是從一品光祿大夫，幼弟是正二品的金吾將軍，在朝中皆有聖眷。因着這些緣故，敬妃在宮裡一直趾高氣昂，恃寵而驕，，等閒不把人放在眼裡。
這會子她聽宮女們談論此事，杏眼一翻，不屑地撇了撇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真正是沒見過世面，一個沒孃家的郡主有多稀罕啊，就把你們羨慕成這樣。”想想又覺得不服，咬牙道，“想那魏家原已是叛臣逆賊，一門子早就沒人了，偏她家的女子有這些個狐媚功夫，那略略沾點邊的人都能封上個郡主，我們吳家那一點不如她了……”
“娘娘，您看六皇子來了。”四下宮人見她說話沒有顧忌，連皇后娘娘都拉扯上了，怕傳出去惹出禍事，急慌慌地打斷了敬妃的話。
敬妃擡眼看看，哪裡有人啊，知道宮女的用意，斜了一眼也就不再言語了。當年永逸登基，魏氏一門貶的貶、走的走，吳家原以爲魏妃就此失寵，一心希冀敬妃能正位中宮，不想永逸仍然立了魏氏。敬妃爲此事一直耿耿於懷。
現在霄碧已搬到坤寧宮東首的廡殿，同五皇子高炬和四公主歆樂一處作伴。這兩人都是庶出，高炬的母親早逝，歆樂的母親身份低微，故而兩人從小便由皇后教養。霄碧按例也有教引嬤嬤、保母、宦官，還有四名近身宮女。依照她們的秉性，她重取了名字，如雨溫柔大方，如雪聰明靈巧，如風爽朗直率，如霜冷靜寡淡，人人聽聞都贊貼切，落到永逸的耳中，又是一番誇讚。
“小孩子家的隨口胡謅，哪裡當得起天賦一說。”皇后照例是替她謙謝，永逸不依，“不是這樣講，前兒朕還聽說，這孩子的琴藝精進了許多，師傅誇着呢，這才幾多時候，就有如此成就，可見是很有些天分的。”
皇后頗爲高興，讓霄碧謝恩，卻被永逸止住，“不用這麼多禮數，你琴彈得好，朕有獎，你想要什麼？”霄碧不敢亂提，只看着皇后。
她做了郡主後比從前更加不自在，舉手投足都有規矩，皇后約束起她來比歆樂更嚴。上一回永逸在坤寧宮用膳，讓霄碧陪着，她想也沒想便坐在了永逸旁邊，皇后當時便出言指正。永逸不在乎，反說“以後朕下首的這個位置就是碧兒的”。皇后不好再說什麼，只是事後教訓了她。
“碧兒，本宮不是無情，也不是要故意挑你的短，爲着你好纔對你這般。你記住，在宮裡爲人處事切忌招搖，謹言慎行、恪守閨訓纔是正經。莫以爲有皇上寵着便沒事，自古以來，君王的寵愛都是雙面刃，既可護你，也可害你。”皇后看看霄碧不甚明白的樣子，猶自嘆了口氣，拉她到身邊以情撫人，“你剛進宮的時候，本宮不大理會你，便是想着讓你在這個是非之地平安度日，日後慢慢瞧個機會，再將你送出宮去，那時也不惹人注意，可惜……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要懂進退，識大體。”
這幾句話霄碧明白，趕緊答應，“是，臣女會好好學習《內訓》的。”《內訓》是皇后所撰，共二十篇，專門督導女子如何修德事君，恭從敬順。永逸曾傳諭天下臣民共習，目下乃是婦人，尤其是大家閨秀的第一要訓。
皇后點點頭，尚感欣慰，“你象你母親，天賦、相貌、氣韻，連骨子裡的執拗和傲氣都象。在宮裡拘殺壞了吧？”
霄碧垂着眼睛不說話。
皇后明白，“唉，你母親這一生便是任性得太多了。碧兒，你要聽話。”
霄碧規規矩矩地答應。此後在永逸不留意的時候，她依然按照宮裡的規矩，循着身份年紀而座。平常與高炬、歆樂一處玩笑，也是頗多禮讓，他們三人倒是相處甚歡。
永逸看見她的神情，心裡明白，故意大聲說，“朕許你想要什麼都可以，不要擔心那些個規矩，朕早就說過了，讓你遂心自在。”霄碧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一雙眼睛忽閃靈動，“真的？”
“咄，這是和皇上回話的規矩嗎？”皇后笑責，不過倒聽不出有什麼不悅。
“唉，還是孩子嘛。”永逸又攔在前頭，霄碧聽見皇后的教訓，縮着脖子吐了一下小舌頭，乖巧狡黠。這個小動作卻讓永逸一怔，凝視着霄碧的笑顏，面上漸漸流露出溫柔喜愛的神色，柔聲道，“朕陪你一起去。”皇后一愣，看向永逸。
霄碧靦腆地笑着，“臣女是想去採蓮蓬，想——自己動手採。”
“好，好，”永逸隨口應着，依然溫柔地看着她。
“皇上也要一同去嗎？”霄碧欣喜之餘笑問永逸，見他不答，又喚了兩聲。
“嗯？哦，”永逸猛地醒過神來，環顧四周略有些尷尬，掩飾地笑了笑，“朕不去了，你去吧。”又命僕從都跟着，好生護着，恰看見高炬、歆樂在一旁，便揮揮手道，“你們若想去，就一塊玩吧。”
歆樂正巴不得呢，謝了永逸，三人一塊領人走了。本是一樁美事，不想卻在這一天撞到了宮裡的混世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