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讓我搭個便車好嗎?”
這樣無月的夜, 隔着雨簾, 伊人迤邐行來, 本該是一件旖旎之事, 樞密使卻覺遍體生寒,顫抖不敢妄動半分。
“你、你不是……”
“我不是什麼?”脣角勾起一絲毫無溫度的笑, 陸棲鸞合上傘,上了馬車,自顧自地坐下來,“徐大人是在驚訝什麼?我被殺的消息,應當還沒被朝廷傳出纔是。還是說……大人如今也識時務了, 搭了易門的船?”
馬車不大,一個男人卻只敢縮在車內一角, 逼命的戰慄下,強壓下心中恐懼, 道:“你……陸侯這是說的哪裡話,下官向來只忠於陛下, 豈會與易門賊子同流合污。倒是陸侯, 不是應當在府中思過嗎?中夜出行,豈不是抗旨不遵?”
“哦?”月光照出她半面霜白麪容, 一聲尾音拖得幾回深長, 道:“徐大人說得有理,既然我抗旨之行讓徐大人瞧見了,徐大人說, 我是不是該殺·人·滅·口·呢?”
“你!”一個你字剛出口,樞密使便聽見車外一聲利刃出鞘之聲,心知陸棲鸞殺的人也不少了,不在乎他一個,心頭冷透之下,反而冷靜下來,掙坐而起,道:“老臣徐德昭爲國效力二十餘載,如今死與叛臣之手,雖死不愧於青史!爾等賊子禍亂朝綱,後人自會代我除之!”
陸棲鸞耐着性子聽他說完,冷笑一聲,道:“徐大人之風骨,我代陛下感動一下,日後自會轉達,只是可惜徐大人那半個月前已藉着探親爲由,往西秦而去的家眷怕是不能親見徐大人這番慷慨之言了。”
“……我家眷只不過尋常回鄉探親,什麼西秦,休得污衊!”
“是啊,聽我派去的人說,再晚一個時辰,尊夫人及令郎就要踏上西秦之地了,廢了我的人好些腳力才追上……對了,”陸棲鸞說着,拿出一隻小小的瓔珞圈,在指間把玩着道,“剛剛見面時,不小心弄壞了令孫的瓔珞圈,改日再差人重新賠一隻去,鑲金鑲銀鑲人命,徐大人看哪種好?”
早在她拿出瓔珞圈時,徐德昭就已是大驚失色,片刻後,目光溢出一絲怨毒:“……陸侯如此狠毒,不怕造業太多,死後萬鬼噬身嗎?!”
陸棲鸞冷笑道:“我只要在其位時,令作亂之輩不得好死,便得心安了……至於身後之事,爾等生在人世時尚奈何我不得,下九幽後,我也能將爾等碾作骨橋渡奈何。”
徐德昭啞然半晌,算是知道了,都到了這一步,陸棲鸞什麼都做得出來,目光灰敗道:“好吧,事已至此,老臣也不願多言了,這些年老臣皆仰左相爲尊,左相手中滿是老臣足以滅族的罪證。今日栽在陸侯手中不死,明日左相一旦倒臺,一樣要死,陸侯若還心存一絲善念,便賜老臣一個痛快,莫要禍及家人。”
陸棲鸞笑了笑,把手裡的瓔珞圈遞給他,道:“我在徐大人眼裡,竟是如此不同人情之人嗎?若我說,給徐大人一個爲家眷謀得生機的機會,徐大人要是不要呢?”
“陸侯的意思是——”
“你既負責掌管軍情檢閱,想必也爲左相壓下許多軍報,我不要你衝鋒陷陣,只需你把今日西秦及匈奴攻楚的軍報換成這一封,呈交陛下即可。”
“這……”徐德昭拆開那軍報一看,上書西秦大軍已踏破邊關,三日後便會奔襲至京城。
這若是讓左相看了,必會有所動作。
他又猶豫道:“軍情之事,相爺亦有自己的眼線,豈會相信?”
“左相自己的軍報多是來自於易門,易門那邊我已有佈置。徐大人私下將此折交給陛下,以左相之多疑,必會更相信這個軍報。”見徐德昭猶豫,她的聲音帶着一絲蠱惑,“大人若有所顧慮,我見令孫徐朗聰慧可愛,願收他做個義子,往後逢年過節也好走動一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就請侯爺朝綱獨攬了。”
……
中夜雨停月出,徐德昭的馬車徐徐駛出小巷,留下陸棲鸞站在巷中,待抖去了傘上殘雨,朝另一側黑暗處出聲道——
“深更半夜的本就識人不清,還是出來說話吧。”
穆子驍從暗處走出來,顯然是在一側聽了許久,出來時一臉無奈:“陸侯。”
“原來是穆統領……哈,真是意外之喜。”
穆子驍有些頭大,見陸棲鸞半夜出現時便覺得這是一腳趟進渾水了,奈何夫人喜歡她,如今她孤身在此安全有虞,一時間也不好就此離開。
“穆統領聽了多少了?”
穆子驍微微猶豫了片刻,道:“我曉得陸侯的意思,如今國危在即,若是其他時候,穆某自當奉陸侯之命行事,可適才聽陸侯以家眷爲要挾,迫使樞密使把假軍情呈交聖上……恕穆某直言,已不知陸侯究竟是善是惡了。”
陸棲鸞笑了笑,道:“今日之事確實是我做得陰晦,難爲穆統領如此坦白。只是我仍是想說,人總是黑白難辨的,我並不苟同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做法,但事情總有人要去做,我選擇傷亡最小的方式,即便是謊言。”
“我乃武夫,想不了這許多,陸侯可否能給我一個理由,讓我聽命之後,無愧於家國天下?”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是得道者,或是失道者,還請穆統領自由心證。”
穆子驍啞然片刻,道:“左相到底是明桐祖父……”
“這樣,我把利害關係說得白一些——明桐想做文臣之首,你同不同意?”
“這是自然!”
“現在她祖父要折她心志,外患且不說,待他們得逞後,朝中那些烏七八糟的文臣第一個便是要非議明桐,上朝下朝給她難看,還專門給她小鞋穿,你能忍嗎?”
穆子驍大約沉默了有一息的時間,抱拳道:“請陸侯指示!”
陸棲鸞:“看來穆統領明白了,那帶兵去把眼紅明桐的那些個廢物收拾了敢不敢?”
穆子驍:“敢!”
陸棲鸞:“防止易門滲入軍伍和秦軍裡應外合,抗命收繳京畿武備,敢不敢?”
穆子驍:“敢!”
陸棲鸞:“逼宮敢不敢?”
穆子驍:“敢……嗯???”
穆子驍遲鈍了一下,大驚失色道:“陸侯三思!武將爲國效忠,豈敢逼宮?!”
陸棲鸞:“放心,沒讓你去逼宮,你不敢,有人敢。”
穆子驍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京畿的武備,禁軍態度中立,金門衛與虎門衛在他手裡,最後可能的梟衛與雁雲衛今日沒有動靜,陸棲鸞哪兒來的兵力逼宮?
“時辰到了,不多說了,請穆統領先回吧,明日若宮中有異動了,還請保護陛下爲上。”
最後一句“保護陛下”說得尤爲意味深長,陸棲鸞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保護……陛下?
穆子驍反覆咀嚼這個字眼,迷惑間,皇城方向驟然一發血色煙火沖天而起,於夜空中劃出一聲淒厲後炸開。
……宮中出事了。
……
“我以前害怕這種聲音。”
被軟禁的第十五日,殷函坐在窗邊看着漆黑的夜空上炸開的煙火,遙遙聽見那黑暗處傳來兵戈戰聲,眼底說不清是漠然還是期待。
“小時候宮裡經常會有這樣的聲音,有一回,我偷偷藏在父皇的宮殿裡,看見父皇傳進來一個大臣,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後一刻,就有無數甲士衝進來,把那位大臣的頭砍了下來。”
“我嚇得不敢出聲,等到殿裡的血都被擦乾淨,才跑回母妃的寢宮想讓她抱抱我……母妃卻把我交給嬤嬤,轉身去安慰我啼哭的弟弟。”
越陵靜靜聽着,手裡的筆不由得寫錯了一個字,只得將之揉爛丟進一側積灰的火盆裡,重新提筆謄寫。
“那陛下後來爲何不怕了?”
“你坐在我這個位置就會明白那些昔日讓人害怕的聲音,到最後都會聽你的號令……或是說,這是皇帝本該有的權力。”
“那些人覺得,陛下的玉璽是太上皇所授,此時拿回去也是理所當然的。”
“送給小孩子的東西,再要回去,豈不是很沒有風度嗎?”殷函忽然笑了笑,晃着腳道,“我皇兄以前喜歡抱怨我任性的很,總會把禮物咬得死死的,誰來搶就打誰。”
“……”越陵嘆了口氣,最後一筆寫罷,將紙張轉過來朝殷函道,“寫好了,請陛下過目,此討賊檄可還何時?”
“哦?這麼快?”
殷函從窗臺上跳下來,提起下襬快步走到書桌旁飛速看了一遍,嘖嘖稱奇:“不愧是圈裡威脅明桐地位的大手子,既痛罵國賊又振奮人心,就定稿吧不用改了。”
越陵輕咳了一聲,道:“陛下謬讚了,那……我那本手稿,可以還給我了嗎?”
殷函咦了一聲,道:“你的就是我的,爲什麼要還你?對了你倒是提醒我了,爲什麼寫到‘花前月下兩心幽,醉眼欲朧落簾鉤’下一頁就跳到‘曙日照堂攜手出’了?中間的詳情呢?”
……啊啊啊啊啊!
難怪宋文首如今走清水流派,整日裡讓皇帝催文,哪裡敢寫什麼露骨之言。
何況……女皇還算是個半大小娃兒。
殷函的麪皮兒和陸棲鸞學厚了,見越陵的臉一路從脖子紅到耳朵,眼裡閃爍着惡魔一樣的光。
“怎麼又不說話?筆上那般熟練,嘴上爲什麼不敢說?我可是你未來最親近的人不是嗎?”
越陵目光躲閃,道:“陛下年歲尚幼,臣不敢穢言冒犯。”
“十二三歲不小了吧,話本上那些個五六歲的娃兒身邊都一堆狂蜂浪蝶的呢,按理說我這個年歲怎麼也得情竇初開了,朕都讓你近水樓臺了,你不主動點撈個月是在等朕翻牌子嗎?”
“咳……咳咳……如今多事之秋,日後、日後再……”
殷函彎下身子撐着臉看他:“撩你就撩你,還要挑日子嗎?”
“……”
爲什麼帝闕里高高在上的鳳凰會喜歡他?她不知道因爲選了他,讓皇帝的聲名蒙受多少質疑?
或許他應該像宋明桐一樣,做些什麼證明自己。
“越陵?”
殷函從小到大都是個行動派,看越陵半晌不吭聲,伸手就想去揉他的耳朵,哪知越陵站起來一躲讓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險些沒讓筆架硌着腰。
越陵一臉正氣:“陛下……臣、臣要參加科舉奪得魁首,絕不讓陛下因我出身蒙羞!”
殷函崩潰道:“說什麼瘋話,考了也不能做狀元你考什麼考?!”
“身爲文人若不能以科舉證明實力學文何用?臣必讓天下知曉臣亦有宰輔之才——”
這傻子……
殷函在心裡暗暗翻了個白眼,正要打趣他兩句時,殿門外忽然來了人,不問而入,見了殷函,直接跪在地上。
“……陛下,太上皇那處出事了。”
“怎麼了?之前的定計出了亂子?是禁軍不聽你號令,還是父皇周圍那些易門妖人太強殺不了?”
“禁軍仍聽陛下號令,只是太上皇身側那些易門高手,剛剛都已盡數被蘇將軍一人血洗殆盡了,如今宮外雁雲衛已動身圍皇城,正逼着太上皇下旨授令誅奸臣呢……”
殷函猝然想起蘇閬然昔日身世,知曉他與父皇之間有樁陳年裂隙,這些年雖盡了爲臣的本分,但之前定計時,未曾與他詳說,多半是此時發作了。
“嘖,早說了定計時莫要拿陸師下手,非逼得他以武犯忌……這下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