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梧州地界, 道上的流民便少了,漸漸地,車窗外的人也衣着光鮮起來, 走商的貨郎、揹着兵刃的江湖客, 甚至還有出城郊遊的富家女郎。
“這崖州乃是楚境最南邊的地方,按理說該是窮鄉僻壤纔是, 可看這路邊的夏糧長得這般好, 竟還比北方的州府還富庶些。”
道旁的茶棚里正炒着一鍋南茶, 剛炒罷, 便趁熱讓茶娘拿來細細研製成茶膏, 再合以姜粉、胡麻,用煮沸的泉水一泡,香氣便漫了出來,一入口雖有些辛辣, 但也十足暖胃祛溼。
同行的主簿聽了這話, 放下茶盞笑道:“陸大人有所不知,這崖州雖遠, 卻有‘碧雪凝湖’、‘龍閣鳳樓’這樣的奇景,您可看見那日落處的羣山了?這片山叫隱瀾山, 天下的文人名士, 最有名的那些人, 不在朝中,便是在此落戶隱居了。這些名士志趣高潔,又各有背景, 因而崖州不設州府刺史,只有一個縣令。前一任縣令貪了農戶的銀子,讓山裡的隱士知道了,去書一封到朝中,不出三個月,那縣令便被罷了官。在南方諸州間,這崖州可算是一片淨土啊。”
“原來是這樣。”
陸棲鸞心想陸池冰傻人有傻福,能在這麼個福地做官,既能一展才華,又能結交文人,想必遠比留在京城好。
“諸位大人,崖州府縣令乃是舍弟,待會兒進了城,還請容我半日與舍弟敘敘舊。”
“這是自然,我等雖奉朝廷之命,但出門在外,些許人情還是容得的。況且今日太晚,前去拜訪謝公也易失了禮數。”
衆人休息好了,正要再上路時,陸棲鸞看見官道上有個小姑娘,一個人牽着一輛驢車,那毛驢像是不聽話,想去啃旁邊耕地裡的秧苗,那小姑娘便生氣了,甩着鞭子,開口就是一串辛辣的方言——
“你腦闊兒是崩球了?那是人家滴秧秧,吃、整天不幹活就知道吃!吃你個剷剷!”
“……”
坐在茶棚裡的男人們都好似認識她一般,喊道:“花三娘,你家驢子又不聽話了,是不是又沒餵它吃飽?”
那叫花三孃的小姑娘叉着腰氣急敗壞道:“老子一天三頓伺候它菜兜兜,賣出去滴都沒它啃滴多!哪知道這頭死驢光吃不幹活!”
陸棲鸞正喂着醬醬,聽她口音有趣,轉頭問道:“這是哪兒的人?”
“口音像是西秦腹地的,這崖州地方小,從不打仗,有些許外邦之人,當地人也是容得的。”
陸棲鸞哦了一聲,對後面的護衛道:“她那驢子走不動路,你去把馬料分她一筐。”
“是。”
那花三娘拉不動驢子,正氣得在原地打圈兒,聽見有人叫她,一回頭間一個陌生人拿了筐馬料放在她家毛驢面前,毛驢撒着歡兒就開吃了。
“您這是?”
“我們家大人給的,出門在外能幫便幫些,姑娘不必在意。”
花三娘連忙放下鞭子,擦着手道:“這多不好意思,你們是不是要進縣城?去我家吃飯吧,我家是開客棧和飯莊的,有的是上好的客房,房錢給您便宜點算,比旁的那些坑人的客棧好。走嘛走嘛,我們家的野菜窩窩和爪爪肉山裡頭裡老爺們都愛吃咧。”
這小姑娘熱情得不行,陸棲鸞也點頭答應了,待衆人上了車,忽見官道盡頭馳來三個騎馬的人,風馳電掣般從茶棚處掠過去。
花三娘被嗆了一臉灰,剛喊了一聲“哪個砍腦殼兒的……”就被旁邊的茶娘拽住了。
“別讓人聽見了,那可是官馬,是官兒呢!”
百姓們不識得,車隊這邊的人卻是都愣住了,紛紛看向陸棲鸞。
“陸大人,剛剛那過去的……是梟衛?”
那騎士雖過得快,陸棲鸞也看得分明,那的確是梟衛的攝蛟服。
“沒聽說過上面派人來崖州了,走,去看看。”
……
陸池冰剛剛從城郊檢視完水利工事,回到縣衙時已經曬得快暈過去了。來崖州不到小半年,一開始受不了這兒的氣候,連病了好幾天,病好了後又馬上去查前任縣令留下來的案子。
百姓們一開始見他年輕,都瞧不起他,可陸池冰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聽說南方近年洪澇不斷,便趕在洪災來之前把崖州大大小小的水壩都修了一遍,是以今年南方到處鬧洪災,獨崖州逃過這一劫。
“大人,先吃點東西吧,招福樓的小老闆娘又送老母雞湯來了。”
“放那兒吧,各州涌來的流民太多了,再這麼下去,一個月春糧就不夠用了,我得想辦法開點和南夷諸國的糧貿,就是不知道府臺那邊走不走得通。”
“哎呦,這怕是不行,以前可從來沒這個規矩,還不如上奏請撥糧賑災呢。”
陸池冰喝了口水,惱道:“等朝廷批下來賑災的糧食,早不知道餓死多少災民了,明天我就去跟南夷的糧商碰個頭,出了事我兜着。”
主簿嘆了口氣,算着賬上的餘糧,若有巡查的來,知道他們這般大手筆,怕是不好應付啊。
說話間,外面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差役,道:“大人、大人!外面來了三個官爺,說是從京城裡來,要您去見他們。”
“什麼模樣?”
“黑衣的武官,肩膀上繡了頭老鷹,看着不好惹。”
……梟衛?
因家裡有一個梟衛,陸池冰不似尋常官員般慌張,戴上官帽,走到前堂,便見到三個穿着梟衛服飾的中年人,皆是一臉慍怒,見了他來,手裡的鞭子啪地一聲甩在地上,大聲道:“怎麼出來這麼晚?!是不是沒把梟衛放在眼裡!想死啊!”
旁邊的差役嚇得腿抖,只有陸池冰愣了一下,心中古怪,叉手道:“有失遠迎,不知梟衛的大人來敝府有何見教?”
那梟衛冷哼一聲,道:“把你府裡的存糧都交出來,裝在車上,庫銀有的也裝它幾千兩,本官馬上要帶走!”
要糧還要錢??
主簿嚇了一跳,慌忙看向陸池冰,後者顯而易見地皺起了眉,道:“府中存糧已不多,庫銀雖有,但也要做興修水利之用,大人是要拿這些錢糧去哪兒?可有府臺文書?”
“大膽!敢問梟衛要文書?你不怕死嗎?!”
那人惱了,正要拔刀,被旁邊的人按下,道:“你這小小縣官膽子倒也挺大,可知我們來之前就斬了一個刺史了?!”
陸池冰起疑,他知道梟衛雖然惡名在外,但也不是說斬就斬的,這三人雷聲雖大,但話裡盡是些威脅言語,頗有虛張聲勢的意思,不像是梟衛以往說的少做得多的作風。
陸池冰背過身去,冷冷道:“不知大人斬的是哪州的刺史,是何罪名斬的?不如說出來讓下官震怖一二。”
主簿連忙勸道:“大人,這可是京城來的,咱們不能得罪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給了他們吧……”
陸池冰怒道:“既沒有文書在手,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官衙裡每一粒糧食都是百姓交上來的,憑什麼無緣無故地給出去?”
那梟衛雙眼噴火,吼道:“沒文書就辦不成事了?!你一個官兒就不認得老子身上的官服?!”
“……梟衛的官服要是按你這個穿法,早被本官趕回家罰俸了。”
聽見這聲音,陸池冰訝然望去,只見官衙外又走進來一個梟衛,同樣一身攝蛟服,她卻是羽鱗紗冠,一身整肅,看着就比裡面這三人高出不知多少等級。
那三人一見陸棲鸞走進來,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跟人打聽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近日南方諸州有梟衛專門闖入地方衙門,讓官員交錢交糧的卻不帶文書的,看了你們停在外面的馬蹄上釘的是五六年前的糙鐵,不是去年官馬統一新換的,才知道是梧州流竄的匪寇,見叛軍倒了,就裝作梟衛騙錢騙糧……我就直說了吧,僞裝梟衛作案,按律就算你騙了一粒糧食也是要腰斬的。說說你們這一身兒是哪兒來的,我給你們爭取一下,砍頭就好,比腰斬痛快。”
陸池冰一聽真是假扮梟衛的,對左右差役怒道:“還不快把賊人拿下!”
那三人見勢不妙,連忙往外跑,兩個跑的慢的被按住,剩下一個剛跑出衙門,斜刺裡就撲出來一條惡犬,衝上來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讓他疼得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醬醬,髒,別啃了。”
讓人把餘下那人拿下,陸棲鸞把醬醬招回來,總算抽出空來對陸池冰道:“你這官兒當得夠委屈的,幾個月不見黑了這麼多,咱娘看了是要心疼的。”
陸池冰扭頭道:“你怎麼跑崖州來了?梧州不是還打仗呢嗎,萬一被土匪叼去了怎麼辦。”
……可不是被土匪叼去了嗎。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太子薨後,陛下便下旨要徵謝端出山,授右丞相,我這番來崖州,便是爲了這個。”
崖州路遠,陸池冰也是上個月底才聽說朝中動盪的,只是不知陛下要提新的宰相了。
“你說的是隱瀾山的謝……謝公?”
陸棲鸞:“是啊,怎麼了?”
“那可能不巧。”陸池冰臉色蒼白,從公文堆裡扒出一張,道,“昨天謝公的家僕來報,說謝公去山裡跟小鳥學唱歌,走丟了一整天了,我剛派了人去找……據說謝公今年走丟第九回了,最長消失了五天,差點被狼叼走,還不知道這下去找不找得到。”
“……哈?”
“陸大人好啊, 我家今天殺了豬, 等會兒給你送條肉去?”
“陸大人, 我妹妹生了個兒子,您什麼時候給取個名兒?”
“陸大人,快中秋了,您到時候要不來我家吃月餅?”
招福樓的小酒館裡, 陸棲鸞坐下不到一刻鐘, 來來往往的和陸池冰打招呼的百姓已經不下十個,足見民望有多好。
“咱娘也是瞎擔心了, 我看你在這兒如魚得水,也不用我來看你了。還讓我千里迢迢給你帶東西來, 花生米我路上吃完了沒給你留, 醃的牛肉給你帶了兩壇放官衙去了, 還有這幾本書,找秦爾蔚要的,都是你喜歡的風花雪月郎情妾意。”
陸池冰一臉嫌棄:“去去去我什麼時候喜歡那東西了, 我每天忙得很,哪有時間看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幺蛾子……嘶。”
陸棲鸞見他推書時不小心碰到了胳膊,疼得輕嘶了一聲,抓過他的手捋起袖子,只見一條剛癒合好的紅疤爬在手臂上,異常猙獰。
“你這怎麼回事?跟歹徒搏鬥了?”
“上個月去壩上巡視,看見個人掛在壩下面的樹上,本來想救的,一伸手跟她一起滑下去了,胳膊就蹭了一下,沒什麼大事。”
陸棲鸞唉了一聲,道:“看來把小孩兒放出去比在家裡蹲着好,從前跟人打架撕破了褲子都要找我哭,現在出門在外,生病操勞,都報喜不報憂的。”
樓裡的夥計正好給這桌上菜,聽了一耳朵他們的交談,笑道:“這位姑娘是陸大人的家裡人吧,您不知道,咱們小陸大人可厲害了。上個月我們老闆娘去郊外收賬,腳一滑掉到大壩下面去了,多虧陸大人相救,我們家小老闆娘十幾年沒跟男人說過一句軟話的,立馬就溫柔似水起來,那棒骨湯母雞湯老鴨湯,是每天都往官衙送……”
陸池冰揉着眉心道:“別說了!用不着見誰都說一次吧。”
“這是好事,見着客人就說一說,那也是陸大人的美譽不是?”夥計說得興起,朝櫃後喊道,“老闆娘,你說是不是?”
四下的食客一臉笑呵呵地看着櫃後的花三娘慢慢挪出來,躲在柱子後面,露出半個俏紅的臉,用一種比之剛纔截然不同的語氣羞澀道:“陸大人,油雞裡擱小蔥蔥不?”
“花姑娘,我隨意就是了。”
“莫叫我花姑娘,叫我幺幺。我去給你拿甜柑酒,新釀的不上頭。”
“……”
陸棲鸞看那老闆娘羞答答地離開,歎服道:“池冰你出息了啊,都有桃花上身了。啥時候領回去給咱爹孃瞧瞧?”
陸池冰面無表情道:“長幼有序,你不娶我哪兒能……呸,你不嫁出去,我哪兒能娶?”
說到這個,陸棲鸞臉上的笑意斂了起來,低頭喝起了湯。
陸池冰見她神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看娘來的信說,最近不是有個世子上咱們家提親嗎?”
“是啊,他送的金狗籠還放咱們家院子角呢,純金的,上次有個賊來偷,搬都沒搬動。”
“那現在呢?那世子把你始亂終棄了?”
“不,我把他亂了之後送牢裡了。”
陸池冰無語了一陣,道:“那咱爹不是說之前有個啥大夫啥的……”
陸棲鸞:“也送牢裡去了。”
陸池冰:“你有沒有一朵桃花是不零落成泥入牢獄的?”
陸棲鸞:“有,上個月就有一個,被我滅了全家,還搞壞了腦子,去流浪了。”
“……”
陸池冰接過夥計送來的甜柑酒,親自爲她斟滿,道:“一般姑娘家十輩子都遇不上這麼多幺蛾子,我覺得你今年不太適合談婚論嫁,等明年初咱們上城隍廟找個大師算算,看看你還有沒有救……實在沒救了,咱們就別想那碴終身大事了,好好當官吧。”
陸棲鸞:“……”
……
次日,一大早有人便敲了她的門,待陸棲鸞揉着有點發暈的腦袋爬起來開門,便見鴻臚寺的老主簿們個個頹喪着臉。
“陸大人。”
“怎麼了?”
“剛剛下官派人去隱瀾山山口打聽了一下,在派去的人被其他名士的家僕攔了回來,說是明日要在‘碧雪凝湖’開中秋詩會,京城來的俗物不得進。”
陸棲鸞迷糊了一陣,清醒過來:“京城來的俗物說的是我嗎?”
老主簿委婉道:“隱瀾山的狂士向來是這種怪脾氣,大人看開些。”
陸棲鸞身爲朝廷鷹犬,鳥脾氣上來了,怒道:“他說不讓進就不進?這隱瀾山是他家的?”
“陸大人,這隱瀾山……就是東滄侯家的,地契副本就在山口貼着呢。”
陸棲鸞語塞,揉着臉道:“我們在梧州已經耽誤了這麼久了,現在到崖州連山都沒進去,是萬萬交代不了的……實在不行,您看我能勾結當地縣官把謝公綁走成不?”
老主簿連連擺手道:“陸大人,這萬萬不可啊,您那頭已經和宋相爺那邊的人勢同水火了,怎麼說也不能把未來的右相也一併得罪了吧。”
陸棲鸞愁道:“那怎麼辦?怎麼也得先見到謝公說上話吧。”
一時間大家都犯了愁,恰好招福樓的小老闆娘抱着一盆澆好水的花上了樓來,問道:
“小姐姐要去隱瀾山喲?”
陸棲鸞道:“花姑娘知道什麼路子嗎?”
花三娘放下花盆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山裡頭年年要辦中秋詩會,我們這兒樓裡的大廚會上山幫忙,小姐姐要是願意,今天就跟我上山吧。”
老主簿猶豫了一下,道:“可那謝公不是走丟了嗎?”
陸棲鸞道:“話是這麼說,但你看,既然這中秋詩會還照樣舉辦,誰知道那不是人家聽說咱們來了的推詞呢?這樣,就先麻煩花姑娘帶我上山找一找,若謝公真的是失蹤了,我再和人家商量商量,讓官府的人幫着上山去找。”
“麼得事,陸大人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跟陸大人一樣叫我幺幺就行。”
陸棲鸞看着她笑,道:“幺幺姑娘喜歡舍弟哪點?”
花三娘羞道:“小姐姐你莫笑我,我娘嗦了,能護着妹子的都是好伢兒。”
旁邊的老主簿笑道:“小姑娘現在用情太深可不好,這陸縣令可是刑部尚書的嫡子,政績又不差,只怕三五年內就得往京城調,你到時可得遠嫁到京城來。”
“哎?”花三娘愣了一下,呆呆問道,“我想睡他一下還得跑京城去這麼遠哦?”
老主簿們臉上的笑意凝固,陸棲鸞也是被她這話震了一下,道:“幺幺姑娘,你……你不是想嫁給舍弟才……”
“哪有的事哦,我這兒可是姥姥留下來的祖產,幹啥子要嫁到外地去?”
“……”
老主簿們都是儒家出身,周圍的婦人無不是三從四德視貞潔如命,哪裡見過這樣直接掛在嘴上說的。
“陸大人,這……”
“人家又不是在咱們這兒長大的,鄉俗不同而已,不是說有個西秦的女節度使還養了滿後院面首的嗎,別糾結這點事兒了,先去把給謝公的聖旨取來,等下收拾好我一併帶走。”
見她打發走了老主簿們,花三娘悄悄問道:“我是說了啥子壞話了?”
陸棲鸞道:“沒什麼,就是東楚的姑娘們都是父母挑的女婿,貞潔給了哪個男人,就大多一輩子是那個男人的人了,少有見到你這樣灑脫的,有點驚訝罷了。”
花三娘訝然道:“我今年初纔來的,不曉得這些。成家這麼大的事,你們東楚的妹兒嫁人之前都不試試馬好不好騎的哦?萬一碰上個癆病的,不是後悔一輩子?”
——爲何本官竟然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
看陸棲鸞目光有點發飄,花三娘還以爲自己說錯話了,連連道:“小姐姐先梳洗一下,我下樓去看看廚子收拾好了沒,收拾好了咱們馬上就進山。”
“好,麻煩你了。”
……
南邊的初秋少有肅殺之意,一到八月宛如依在夏涼時,進山不過數百步,便遠遠嗅見夾道桂子飄香,沁人肺腑。
陸棲鸞換了一身常服,跟在招福樓的廚子和短工後,順順利利得過了山道口的謝家僕人檢視,自蜿蜒的山道走了約一個時辰,便看聽見山泉叮咚,只見一側飛瀑旁,起了一棟棟精緻的樓閣,飛檐廊閣,頗具古意,還未見其人,便先見得主人的品味之優雅,不知比於京中富麗凡塵高出了多少重。
至此地,陸棲鸞方醒悟過來,這些貴胄所謂的“隱居”可不像陶淵明,一座茅屋、一畦芳菊便能滿足的,他們只是不涉朝政,平日裡賭書潑墨、杯觥宴飲是少不了的。
——豈有此理,我爹致仕的時候都不一定有這樣的待遇,憑什麼這羣有文化的人在這兒荒廢光陰?
爲公事操勞的陸大人心中正不平着,旁邊的花三娘道:“小姐姐,這兒就是謝老爺的別苑了,再往這條路走半里就是碧雪凝湖,謝老爺的朋友應該是在的,你去問一問就是了。”
道過謝後,陸棲鸞便順着她指的路走去。
隱瀾山不愧是南國奇景,天色漸暗時,整座山巒籠在夕照的錦綃裡,隨着夜風漸起,捲起山間的香潮,讓人不禁想,若在在此露天而臥,該是何等的美事……
就在陸棲鸞快要被眼前的美景帶走了來時的目的時,忽見左側湖畔處,有一個人靜坐在青石邊,雙足浸在水裡,未着鞋襪,整個人安靜得像是一副山水畫卷一般。
陸棲鸞看過去時,他正像是要站起來,而腳下則是幽碧的深潭……
——這是要投湖嗎?!
陸棲鸞連忙把肩上的東西一丟,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從後面抱住那人的腰。
“小心!”
那人猛然間被抱住,立時便懵了,腳下一個不穩,便跟陸棲鸞向後倒了下去,一下子栽在旁邊的桂樹下,撞得樹上桂子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
猛然間被帶倒,那人也沒說什麼,甚至於都沒有問陸棲鸞是誰,坐起身拂去肩上落下的桂子,把一同栽倒的陸棲鸞拉了起來。
“可摔疼了?”
“我沒事,您這是……”
“女郎誤會了,我並非輕生。”
那人說完,又坐回到原處,一言不發。
陸棲鸞想起陸池冰昨天跟她說過,隱瀾山裡到處都是這種行爲奇異的怪人,便以爲是來赴中秋詩會的,擡頭看了一眼,覺得這地方幽僻,便好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在這裡等人?”
“非也。”
“那爲什麼不走?”
“因爲鞋丟了,地上涼。”
陸棲鸞看了一圈兒,果然沒有鞋,想來是被這水潭沖走了,心裡升起一絲無奈。
“鞋怎麼能丟?”
“丟了,就是丟了。”
“可……”
那人豎起手指抵在脣邊,陸棲鸞下意識地隨之噤聲,順着他目光看去的方向,便隱約聽見流水聲間,夾雜着幼鳥啁啾聲,清越入耳,勝過人間百樂多矣。
他聽得鳥鳴入迷於心,連鞋襪被水沖走都不知道。
……會是什麼人呢?
沉思間,又見他摘下旁邊一片桂葉,送至脣邊輕輕吹奏起來,曲聲悠揚,甚至於引得幼鳥清聲相應。
那是一種……不容人的言語相擾的無名境界。
待到山瀑那頭,一聲琵琶響動遠遠傳來,他便停了葉笛之聲,微微皺眉,似是覺得曲境已斷,片刻後,嘆了口氣。
“公子在這兒有多久了?”陸棲鸞這纔回過神,目光落在他側臉上,悄然問道。
那人目光悠遠地擡頭望向東山處漸升的滿月,復又望向陸棲鸞伸手拂去她發間的桂子,溫和而儒雅地宛若一位長者,輕聲相答——
“……吾韶年至此,宵聞鯉歌,夜逐雀詠,入山深,而不知年。”
大家可以看一看世說新語,名人軼事十分逗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