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的寒意從腳底一直攀爬至脊背,花枝看着走遠的人羣,看着那個緘默隱忍着的男子的背影,一滴晶瑩的液體自眼角滑落。有些話不是不敢說,而是不能說;有些人不是不能愛,而是無力再愛。
天知道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花枝蹣跚着從地上直立起身,雙腿已經蹲的有些發麻,眼淚就在那一刻決堤了。此刻,她忽然覺得恨意自心底噴涌而出,那種早已遺忘的情緒,再一次從她靜若止水的心中被喚醒。
爲什麼她所在乎的人一個個都要犧牲?爲什麼死亡的陰影一刻也不曾離去?
夜幕黑沉沉的壓了下來,像一張巨大的網。女子張開雙臂,腳尖輕輕一點地,便飛躍而出。她在一片燈火通明的沁城皇宮之上飛過,踩過皇宮屋檐上壘疊的紅瓦,夜色下宛如一道紫色霓虹。
一百年的時間,她以爲自己已足夠強大,足夠去冷靜的面對一切災難和背叛。然而,當真正的災難再一次降臨,她才發現,在看似堅硬的外殼之下,自己的內心依然是如此脆弱。她就這樣瘋狂的奔跑着,正如一百年前,那個被滅門的夜晚。
扣在女子纖細脖頸上的蝴蝶結鬆了,有什麼從她的肩上滑落了下來。那是一件披風,月牙白,絨制的面料上還帶着女子的體香。它在空中飄舞了一陣,緩緩落進一處別院裡,掉落在一叢早已枯萎的牡丹叢中。
庭院裡立着一個挺拔的背影,夜風徐徐吹拂起他的衣袂。男子緩緩勾脣,苦笑一聲,綠眸內是支離破碎的光亮。如果愛無法停留,那至少要喚醒你對我的恨。
他彎下腰,輕輕拾起地上的月牙白披肩。赤曦將臉埋進披肩裡,背影在漆黑的夜色下顯得蕭瑟而孤獨。他怎麼會不知道?他又怎麼能不知道?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女子,那個傷了他最深的女子,即便是化成了灰,他又怎麼會認不出?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何處,花枝渾身的力量都被抽離了。她精疲力盡的倒在一棵巨大的常青樹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翌日,當女子恢復意識的時候,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緊接着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臉上,樹下傳來一陣“悉索”的腳步聲。有人過來了!夕逝眼睛尚且閉着,耳朵卻已警覺的豎了起來,凝神聽着樹下的動靜。
“將軍,聽聞西昌國世子已被太子捉拿,關在了珈藍寺的鐵木山上。”說話者年齡不大,聲音還帶着一絲青澀和愣氣,但顯然是在和自己的首領說話,語氣敬畏,小心翼翼。
“不得胡言亂語。”一個渾厚的嗓音語氣不善的打斷了前者的話。
小兵似乎還不服氣,認死理的繼續說道,“將軍,是真的,屬下打聽過了,太子此次召您回宮十有八九是命您去攻打西昌國。”
“主上的決定自有主上的道理,豈容你一個小輩在此胡亂揣測?下次再這樣,小心你的腦袋。”說話的這位首領似乎並不苛刻,只是教訓了那位小兵一頓,便指使對方去幹別的事去了。
花枝在重重樹葉壘疊的常青樹上往下望去,才發現
自己竟置身於一處別院之中,困住她的這顆樹長在庭院的中央,周圍種了好幾株奇花,柔軟的花瓣像透明柳絮一樣在風中飛舞,那是伊樹堂花。
樹下,男子劍眉星目,俊逸非凡。他負手而立,靜默的望着不遠處的堂花飛絮,紫色長髮用一根金色髮簪束於腦後,一襲鎧甲未脫,明明是一位威武的大將軍,卻給人一種儒雅的書卷氣息。
花枝凝神注視着樹下的男子,此時,有一滴溫熱的液體掉在了她的臉上。這已經是她醒來以後第二次被不明物體襲擊了,她有些困惑的擡起頭,一眼便瞧見了離她不到兩米之處,一隻麻雀正撅着尾巴對着她呢。
花枝一臉黑線的拿手一抹,一團臭烘烘的東西全抹到了手心裡。是······鳥屎。
花枝嘴角抽搐,一個重心不穩從樹上摔了下來,不會吧······要不要······這麼背啊······
“啊!”淒厲的一聲慘叫,驚起了樹上一羣麻雀。
她原本以爲這下要摔得個稀巴爛了,可沒想到,疼痛的感覺卻遲遲沒有到來。當夕逝再次睜開眼時,男子的臉龐驀然在眼前放大。果然,雖然她極不情願,但還是無可避免的上演了一出狗血的英雄救美戲碼。最重要的是,這個美女臉上手上還有兩泡新鮮出爐的鳥屎······
然而,下一秒,男子的雙眼一眯,毫無預料的一個翻身將她按倒在地。花枝的下巴“咯噔”一聲磕在了地上,頓時兩眼直冒金星,她無奈,心中腹誹道,算你狠······
“你是什麼人?爲什麼會出現在本將軍的府上?”男子警覺的掐住花枝的胳膊,疼的後者齜牙咧嘴。
“饒命啊,小······小女昨夜閒着無聊放風箏,誰想一陣風把風箏的線掛斷了,小女以爲風箏被掛到樹上去了,思忖着今早來這附近找找,不想叨擾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哦?是麼?”男子冷笑一聲,黑眸內閃着冥火一般詭譎的光,“風箏呢?”
“還沒找到呢······大人,小女知罪了,小女以前也常來這一帶玩耍,並沒有見過大人,所以這次纔會如此冒昧的衝撞了您。”
花枝撒謊的技術堪稱一流,她怯生生的縮着脖子,擡起眼有些無辜又有些委屈的望着身前的男子,看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其實這個地方她還真沒來過。
男子俊眉微蹙,眼神犀利的盯着花枝。好奇怪的氣息,沒有魔界的邪氣,帶着一股純淨的淡淡的靈動,不似曲尺般脆弱,從女子的身上竟能看到一種莫名的力量。(曲尺:魔界中另一種生命體,純淨無邪氣,能夠預見未來,卻脆弱異常,壽命短暫。)
男子看罷,邃起身,拍落鎧甲上的灰塵,語氣堅定,鏗鏘有力,“你是凡人。”
花枝一愣,腦筋飛速的運轉,“額······是啊。”
“那你可知道,這個世界凡人是無法生存的。”男子不理會花枝的遲疑,彷彿已打消了對她的猜忌,他轉過身背對着女子,“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額?”花枝有些訝異,這個人好奇怪啊,爲什麼提到凡人他的表情會那麼怪異呢?
“是這樣啦。”花枝從地上爬起來,學着男子的樣子拍拍屁股上的灰,“我是被人抓過來的。”
“哦?”男子回頭,詫異的望着她。
“嗯。”花枝無奈的垂下腦袋,“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就是有一天晚上,一男一女把我抓到了這裡,然後我就在這裡生活了。”
男子好看的眉頭一皺,眼神中滿是不解。
“啊!對了!”花枝突然跳起來,蹦到男子身前,一把扯住男子的胳膊,春光燦爛的笑道,“我叫上官花枝,不知道大人叫什麼名字呢?”
男子被這個神經質外加輕微人格分裂症的女人嚇的一愣,剛剛明明還弱弱的蹲在地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怎麼轉眼就換了一副面孔?
直覺告訴他這名女子,不簡單。
“龍煙。”他望着女子開懷的笑容,緩緩勾起嘴角。龍煙,他說,如此的雲淡風輕,如此的灑脫不羈。這一刻,他並沒有料到,眼前這個擡起頭,一臉認真的詢問自己姓名的女子,將會是他一生的信仰與守護······
“啊,龍煙,名字真好聽,你知道麼?我看人一向很準的!”夕逝語氣誇張的讚揚道。
男子饒有興趣的一揚眉梢,“哦?那你倒是說說,我是什麼人?”
“你是好人啊。”花枝鬆開扯住男子胳膊的手,轉過身,很隨意的在院子裡東張西望。
“好人?”
“嗯。”
“呵。”男子冷笑一聲,“好人有什麼用?這個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好人。”
“嗯?”花枝眉一皺,嘴一撅,“嗯,也對,不過我需要好人啊。”
男子一愣,清晨,空氣清新宜人,陽光純澈耀眼,眼前的女子背對着光線,傻氣的笑着,貝齒晶瑩剔透,漆黑的眼眸中光芒四射,好耀眼的笑容,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一陣風吹過,他彷彿感受到來自女子身上那股柔和的氣息。龍煙的心臟突然不合時宜的“嘭咚”“嘭咚”“嘭咚”猛跳了三下,他的目光終於軟了下來,看着女子的眼神也不再那麼犀利。
有時候,她的純真確實是一件無可超越的利器。
“哈,那你可以和我做朋友麼,龍煙?”陽光下,花枝伸出纖細的右手遞到男子眼前,那雙手是潔白且纖弱的,然而此刻看起來卻如此有力。“朋友之間沒有密秘,我會告訴你一切關於我的事。同樣你也可以選擇向我傾訴你的一切煩惱。”
她太清楚人性,太清楚,以至於沒有任何擔憂就認定他會伸出手來。人是軟弱的生命,他們猜忌,他們害怕受傷,所以他們喜歡掌握。他們孤獨,他們害怕被拋棄,所以他們渴望依賴。
陽光下,男子緩緩伸出手來,握住了女子停在半空中的右手,十指相扣,彷彿有一股力量在他們體內相互傳遞。他忽然明白了,這個女子······絕對不平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