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後突兀冒出一陣冷冽斥聲。“你又君前失儀,該扣去一年的俸——”
最後一個“祿”字未吐,顏雨已是軟了半截,他忙不疊讓開身來,出現在破爛不堪大殿門前的,卻是一身紫袍隆盛,好似沒受半點影響的左相。
他掃視了現場的凌亂,知悉方纔有多麼兇險,目光閃動間雖是冷然,卻也微現關切,“萬歲無恙吧……”
話音未落,變生肘腋!
站在西門暗身旁的上官藍,忽然混身僵直,下一瞬,她渾身散發慘白幽光,周身開始石化!
“萬歲小心!”
左相目光正對,看得真切,頃刻驚變之下,竟順手取下壁上裝飾的長戈,朝着丹離狠擲而去。
西門暗武者靈覺發作,感受到身側疾風襲來。愕然回頭時,卻見上官藍雙眼迷瞪,宛如石塑妖魅一般振臂襲來,尖利指甲朝着自己咽喉而來!
而眼角餘光,卻瞥見長戈飛擊而來!
千鈞一髮只際,只見空中一陣清喝:“住。”
嗓音清渺,毫不驚慌,甚至全無凡俗人間的煙火氣。
寢殿半空中,突兀出現一團玄金雙魚光罩,繁複咒文圍繞之下,有一道身影隱約而現,卻似不緊不慢的搖着摺扇。
長戈觸及化身光罩,頓時化爲鐵汁熟溶,而丹離也宛如神魂離體一般,緊閉着雙眼應聲而倒。
光罩宛如一團縮微的海市蜃樓,箇中人形隱隱綽綽,全然看不清面目,卻惟獨發間那一支珠簪,讓昭元帝認出了來人是誰——
“國師!”
隨着這一聲,衆人皆知,眼前出現的,便是那位蟄居府邸,從不見人的新任國師,無翳公子。
左相目光一暗,眉頭不易覺察的緊縮一下,眼角閃過的是,卻是一絲嫌惡與輕蔑。“國師真是及時趕到啊……”
就連懵懂無知的侍衛,都能聽出他語中諷意。顏雨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妙!
左相性格高峻冷森,平素也多有不近人情之處,但除非他極端厭惡,纔會用到如此冷笑譏諷的口氣。
先前在軍中時,就曾聽聞:左相對術者素有偏見,最煩那些奇巧怪術,擾亂綱常之人。他這番發作,簡直是絲毫不給國師臉面——偏偏這位國師大人,也是言辭鋒銳,極爲高傲之人,是絕不會忍氣吞聲的。
果然,只聽光罩之中,無塵公子輕笑一聲,摺扇悠然而動,“這位便是左相慕吟風大人了?”
不待他回答,便又是輕笑一聲,舉止間說不出的揮灑風流,清貴無雙,“早就聽聞左相崖岸高峻。讓人心生敬畏,如今一見,卻是……”
他刻意拖長了聲調,嗓音柔和,卻更讓人背上直冒冷汗,“見面不如聞名。”
“些須浮名,虛妄而已。”
左相居然沒有動怒,眼角的笑意,卻是連輕蔑也欠奉,簡直就當這言辭攻擊不存在了,“國師既然食君之祿,便該分君之憂——宮裡鬧得沸反盈天,國師卻姍姍來遲,究竟是何故?”
他目光緊盯着玄金雙魚光罩,薛汶在一旁看了捏一把冷汗,真當心他下一句就冒出“扣發你三年薪俸”這種話來。
“哈哈哈哈……”
肆意清狂的笑聲,自光罩之中發出,無塵公子笑得樂不可支,好似聽見了什麼別緻的笑話一般,“無能者自惹其禍——若是連這點危險都扛不住,那就趁早撤離天都,別再妄提什麼君臨天下了!”
這才真是真正的狠人……強到逆天級別了!
顏雨聽着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只覺得眼皮都驚得發顫,他掃視左右,只見衆人多有垂着頭,側着耳的,一副“風太大我聽不見”的神情。
西門暗輕咳一聲,這才把衆人的注意力從脣槍舌劍,火藥味極濃的兩人身上移回。“國師既已駕臨,便替朕好好分憂吧……”
無塵公子又是一聲輕笑,不帶明顯惡意,卻仍似閒庭談笑,坐看花落星移一般悠然,“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何必多此一舉呢?”
左相聽到他推脫已是大怒,目光熠熠染上狂焰,卻聽無塵公子繼續道:“其實,這咒術出自西蠻巫師,本身便有極大的缺陷,根本不需我出手了。”
光罩中人形側過頭去,好似在目視薛汶示意,後者有些猶豫,但終究說
出了口,“其實,不管施展任何術法術力,同樣的力量會反噬而回……”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我們中原的術者,都是多年修煉深有根基,咒力一出,便各有秘法防止反噬。比如說,紙符本身燒光,詛咒的木偶會裂成幾段等等……都無傷大礙,而蠻人粗鄙不文,思慮簡單,他們的咒術普通人也能使用,但一旦達成目的,便會對施術者有恐怖反噬。”
“他偷眼望了西門暗,見他毫無反應,不禁舔了舔脣,一狠心說道:“比如說。這次施加詛咒之人,如果順利取下了萬歲的頭顱,術力便會反噬到他身上,讓他陷入生死絕境。”
說話之間,光罩之中有人低笑了一陣,隨即,一隻木製的頭顱被扔了出來,砰然落地聲清脆響亮,讓衆人嚇了一跳。
“這便是你們萬歲的頭。”
無塵公子的話,簡明瞭當,卻讓人心頭一震。
“把血滴上去。”
沒頭沒腦的一句,西門暗卻首先反應過來,弄破指尖,讓血滴到了木偶頭顱之上。
“這可是我好不容易雕成的,真是像了九成九。”
光罩之中,無塵公子小聲咕噥着,卻讓衆人聽得一清二楚,不禁眼角抽搐着掩住竊笑——這個偶頭粗糙醜陋,哪裡像皇帝了?
鮮血滴在偶頭之上,平平常常毫無異相,下一瞬,宮外喧鬧慘烈的叫聲卻逐漸平息下來。
“好了,皇帝既然‘死’了,你們可以去捉拿施術者了。”
光罩之中,無塵公子打了個呵欠,輕描淡寫道“那人控制了宮女們弒君,如今皇帝的頭都落地了,他的術力反彈,也該發作了。”
“這人究竟是誰?!”
左相厲聲問道,大有殺其九族的架勢。
“我哪知道啊?!”
無塵公子毫不客氣的反詰一句,“你們滿宮上下仔細搜索,凡是莫名其妙重傷的,瀕死的,起不來牀的,都有可能是施術者。”
這種不負責任的答案,一時讓衆人徹底無語了。
“乍逢變亂,宮中傷者衆多,若說重傷不起的便是施術者,未免太過武斷。”
左相對此嗤之以鼻。
“哈哈哈哈……區區玩笑之言,你還當真了——想不到左相雖然嚴肅,卻也如三歲童蒙一般好騙呢!”
無塵公子大肆嘲笑之下,衆人互相使了個眼色,都不敢去看左相此時的臉色是何等可怕。
好在這位國師還知道適可而止,笑聲一停,便正色解釋道:“宮女的石化傀儡之症即刻便解,到那時,唯一還是石化之態的,便是受到力量反噬的施術者。”
無塵公子輕聲一笑,隨即光罩一閃,化爲螢光點點,箇中人形也逐漸模糊消失。
他突兀離去,只剩下衆人面面相覷,此時殿外人聲哭嚎漸漸平息下來,倒臥在地上的宮女石軀,也瞬間化爲了肉體凡軀,尤有餘溫卻已是氣息斷絕。
顏雨食指一招,散落各處的白玉棋子頓時飛聚到他掌心,他一把放入錦囊之中,終於鬆了一口氣道:“有驚無險。”
此時昭元帝已扶起解除石化的上官藍——不知怎的,她雖然恢復了細皮嫩肉,卻仍陷入悠深的昏厥之中,整個人好似失魂落魄一般。
“怎麼還不醒來?”
左相掃了她一眼,頗不耐煩的皺眉。
****高閣之上的兩人,一時無語相對,梅選侍腰間的錦囊,卻在這一瞬發出慘白熒光來。
灼熱的痛感讓梅選侍心頭一凜,取出錦囊後,只見剩餘的白色粉末竟發出熒熒幽光,隨後一點一滴的,化爲焦黑灰燼。
梅選侍心中驚疑,驀然擡頭凝視着遠處的亂景,嬌軀一顫——
“難道是……石化之術,終於解開了?”
石傀儡之術,一旦任務達成,所有石化之術會盡數解開,一切恢復原狀。
遠處的宮闕中央,好似騷動與恐怖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夜空中凝聚着死一般的不安氣氛。
“難道說……西門暗已經死了?!”
梅選侍喃喃道,所有的血色都從蒼白麪龐上褪去。
好似是心安後的鬆懈疲倦,又似萬念俱灰的死寂,她垂下了肩,緊緊的閉上了眼。
“他死了也好,終究是
他手刃了我父親。”
西門暗死了?!
姬悠悚然一驚,隨即望向幽黑夜空——夜風微涼,星辰寂寥,卻絲毫感受不到風雲雷變,龍氣轉移之象。
他這一死,身上的龍氣,難道被別人所得?
姬悠雙目一凝,眼中神光讓人不敢正視。
“你怎麼了?”
梅選侍好似被他嚇了一跳,仔細打量着他,見他眉間深皺,小心猶豫地猜測着,“他這一死,難道會對你有所不利?”
“天時不對……”
姬悠搖了搖頭,神色仍是凝重憂悒。
梅選侍眼中浮現不知所措的受傷,“是我又拖累了你?”
姬悠搖了搖頭,伸手替她擦去發間的飛灰,“你也並不知情。”
就在這一瞬,他的手,僵住了。
掌下那烏黑濃密的髮絲,細膩柔滑的鬢角肌膚,瞬間變得冰冷、堅硬,宛如岩石。
梅選侍的周身,開始散發幽白陰森的熒光,她靈動活潑的眼眸,也開始渾濁冰死——所有症狀,竟跟那些傀儡石人一般。
“你怎麼了?!”
他心頭一緊,瞬間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雙手欲將她扶起,卻是重如千鈞,整個人都被她拖帶得向後仰倒。
白色幽光宛如惡鬼的獰笑,無聲在她身上流過,片刻之間,梅選侍也化爲了一具石傀儡。
“怎麼會這樣?!”
姬悠用盡全身力氣,壓制住石傀儡的蠢動,她宛如野獸石屍一般,發出讓人心悸的低吼聲,死命推開他的鉗制,姬悠用勁之下,連額頭的青筋都高高突起。
“真是狼狽的一幕啊……”
一聲清脆笑聲,自他背後響起。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團冉冉而飛的光罩,玄金二色雙魚流轉不定,中間隱約有一道人形,珠簪束髮,摺扇輕搖,意態悠然清狂。
“你是誰?”
姬悠喘着粗氣,卻死死不肯放手,任憑石傀儡的利爪把自己的手臂挖得鮮血淋漓。
“人間自是有情癡……身爲爭霸天下的人選,卻如此兒女情長,實在是可笑啊!”
輕聲一笑,說不盡的調侃譏誚,絲毫不顧姬悠狠狠瞪視。
“你的眼神,還真是美得讓我心顫……”
這次的調笑語含曖昧,更爲露骨不堪,氣得姬悠眼前一陣火光,他深吸一口氣,抓住了最後一絲理智,脣邊微啓一道弧度,“尊駕身爲術法高人,今日前來,該不會是單純欣賞我的絕世美貌吧?”
“哈哈哈哈……”
光罩中人大笑,好似頗爲欣賞他的自戀與冷靜,“如此天生尤物,卻偏偏是個男人……姬氏的少主,你真是個有趣之人。”
話音一停,只見玄金二色光芒直刺梅選侍身上,“看在你言語有趣的份上,我便成全你們這一對苦命鴛鴦吧!”
昊光大作,梅選侍發出一聲痛苦呻吟,渾身石化之態竟漸漸恢復成血肉肌膚!
姬悠一喜之下,卻發覺,這種恢復光芒流到了腰間,卻是戛然而止了!
梅選侍上半身全部恢復,下半身卻仍是僵硬石狀!
“只恢復一半,你意欲何爲?!”
他雙眉一軒,頓時便是撼天之怒。
“還有一半,你可去找輔佐你的那一位宗主,同是天門之人,我相信他(她)必定能解……哈哈哈哈!”
囂狂肆意的笑聲之後,光罩冉冉升起,姬悠在這一刻,驀然想起了他究竟是誰——
天門三宗之一的天機宗主,也是新任國師,無塵公子!
“放心吧,你們的暗謀,我不會對皇帝說一個字……這樣的遊戲之局,才足夠精彩。”
笑意調侃的一句,似真非真,下一刻便消失不見,只剩下微微呻吟醒轉的梅選侍,以及她驀然升高的嗓音——
“我的腿……我的腿怎麼了?!”
****黎明未至,宮中已陷入了一片搜尋之中,所有石化的宮女或是死去,或是得救,終究是解開了術法,恢復了原本的肉身。
正當滿宮風聲鶴唳,遍尋不着之時,宮外一封急報,飛到了昭元帝案頭。
“什麼?!太后突然迴鑾,已到了城門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