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老太爺猜出了陸鴻的來意,坐在最末尾的花源猛然擡起頭來。
去安東?
他的目光之中閃過一抹熾熱的光芒!
是啊,他最擅長的,不就是區域防守和大戰略佈局嗎,在如此情勢之下,安東對他來說確實是一個最佳去處!
花源有些激動和熱切的反應哪裡逃得過花老太爺的雙眼,這老人忽然擺下臉,冷哼一聲:“安東的局勢不比神都單純,你還太嫩,怎可如此焦躁?”
花小侯聽着口氣,以爲老太爺要將他去安東的提議否決了,連忙站了起來,急道:“太爺爺,這安東……”
他話尚未說完,卻聽花二爺怒喝一聲,斥道:“混賬!太爺爺讓你說話了?”
花源一驚,連忙向幾位長輩賠罪。
花二爺見狀面色稍霽,轉向老太爺說道:“父親,安東對於源兒來說,確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年輕人總是要歷練歷練……”
他剛剛訓斥過自己的長孫,回頭卻把方纔花源想說的話又轉給了花家的家主。
花老太爺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瞪了自己的二兒子一眼,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你不用替你孫子說項,想必此時政事堂已經在草擬詔書了,我一個老頭子還能攔得住?”
此言一出,花二爺與花源兩人都喜上眉梢,對面的花大爺卻是苦笑搖頭,這個老二,都七十歲的人了,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花老太爺瞧了兩人一眼,嘴角也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忽然揮了揮手,沉聲說道:“先別高興得太早,恐怕等詔書一到,你就得上路——二郎,去源兒的院子裡交代一聲,叫女娃們做事情,披掛行裝都備齊。”
“是。”花二爺喜滋滋地領命,向陸鴻和湯柏兩人說了聲“失陪”之後,便急匆匆地趕出門去。
瞧他那龍行虎步之間,哪裡像個七十歲的老人?
衆人還在看着花二爺的背影,老太爺卻又開口了:“源兒,陸副都護現成在此,還不多討教討教,更待何時?”
陸鴻暗暗咋舌,這老爺子真是人老成精了,自己來此就是三件事,一是向花源通報他的推薦和政事堂的任命;二是讓他速備行裝,準備趕路;第三就是把安東大致情況與經驗要領提點給他,好讓他儘快熟悉角色。
誰知道他半個字也沒多說,花老太爺便已經安排得妥妥帖帖……
此時花源也是醒悟過來,連忙向陸鴻請教。
“不必客氣,工作交接本來便是我的義務,也是此來最重要的原因。”陸鴻神色鄭重地說,“兩胡在北地新立汗國,並且向南唐稱臣,可能安東會是對方南下的突破口……”
他大致地講述了一遍安東如今的形勢,和將來可能遇到的問題。
屋裡花老太爺連同三位二代祖,以及湯柏等人,都在仔細地傾聽,並且不時地皺眉點頭。
“陳森、鄭新、吳衛還有楊智,都是老後軍的人,能使喚,這點不用擔心。政務上交給孔長史與溫司馬,至於溫蒲前往南州赴任刺史的事情,可以暫緩。
最可慮者,唯有扶吐瀚、賀高兩人!這兩個傢伙都能打,可以說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將,如果能夠用好他們,以及他們手中的懷遠軍、箕州軍,抵擋兩胡應該勉力可爲……”
花源皺了皺眉,與湯柏對望了一眼,說道:“聽說這兩位將軍都不怎麼容易調遣……”
湯柏點頭稱是,旋即便笑道:“這一點上見漁自然是有心得的,花小侯儘可放心。平遼東一戰、平新羅一戰,這兩將在見漁手下都還算安分,功勳不小,恐怕早已被他捏住七寸了……”
陸鴻謙虛了兩句,笑道:“其實好辦,賀高此人講排場、愛面子,只要你把他捧足了,一切都好辦。至於扶吐瀚,脾氣怪了些,不過此人受不得激,雖說過平常的激將法卻不管用,甚至適得其反。但是不必擔心,你只要把賀高捧高過了他,扶吐瀚十成十不服,肯定跳出來爭個高低……”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口,許多話是盡在不言之中,在坐的都是聰明人,未必需要把話都說透了!
況且憑藉花源自身的本事,也要讓那兩個刺頭死心塌地未必能夠,但是要暫時壓下一頭並非甚麼難事……
這一點上陸鴻還是十分認可的,當年他初入後軍,在新編戊旅做隊正的時候,高登那般心高氣傲之人,都被這花小侯幾趟散手擺弄得服服帖帖,由此可見一斑了。
大夥兒坐着又談論了一些細節,主要是花源問,陸鴻答,花家幾位老人偶爾插進來點兩句,都是恰到好處,連同花源與陸鴻都受益匪淺。
不知不覺便過了半個時辰,最後陸鴻說道:“明天我發一份六百里加急給新羅國王金仁汶,請他隨時出兵襄助,應該不會出現太大的差錯。”
不過他隨即便將眉頭擰了起來,帶着幾分憂色說道:“另外一件事,務必小心渤海國!”
在座衆人都是一驚,靺鞨人一向與大周井水不犯河水,與南唐也從無瓜葛,最近兩年在他們周邊幾次大戰都沒有參與進來,說明其中立態度並未發生明顯的變化,怎麼陸小將軍卻偏偏鄭而重之地讓花源小心防備?
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向陸鴻望去,畢竟這件事非同小可,靺鞨人多年不曾動武,罕有的幾次大沖突也是與極北的東斯拉夫人開戰,因此誰也不清楚他們的實力到底如何!
朝廷當中每每商議到兩胡、新羅時,顯然都將渤海國排除在了考慮之外,此時突然被陸鴻提起,卻讓大夥兒突然醒悟過來——大周的邊境還有另一個龐然大物在酣睡着……
陸鴻的目光掃了一圈,見大夥兒神情之中有略過一絲緊張。性情淡漠的花四爺突然向他說道:“陸將軍,恐怕多慮了罷,靺鞨人前年,不,大前年——豐慶五年還曾向大周進貢過……”
陸鴻搖頭道:“那年兩胡也沒與大周發生衝突——各位老爺子恐怕都知道契丹公主逃亡的事情罷?”
見大夥兒都點了點頭,他便接着說道:“據我推測,以及後來的印證,她正是從渤海國繞道回契丹的!總之新羅的援軍能不用就不用,就放在與安東、渤海三地交界處,盯着靺鞨
人的動靜即可!”
花源神情凝重地點點頭,他天生是個謹慎的人,既然聽聞了這種可能,那麼不用別人說,自己也會多留一手。
等到快宵禁的時候,政事堂吏房的堂後官終於到來,正式任命花源爲安東都護府檢校副都護,行使副都護軍政權,即刻上任……
這也算是大周任命官員歷史上的一件奇葩事了——前任尚未正式離職,繼任者已經接到詔令趕赴上任……
事實上,在這一道詔令發出之後,不管是誰,不管他再猶豫、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接受一個結果——陸鴻這位安東都護府副都護已經必須解職了!
至於他的下一個實職是甚麼,在新的冊授或者制授下發之前,尚且是個未知之數。
當然了,這“冊授”和“制授”有着極大的區別,大週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用“冊授”,而四品、五品的詔書則成爲“制授”,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花源急匆匆地跨馬便走,他要趕在宵禁之前離開定鼎門,省得多費周折。
花源一走,在花老太爺書房中的會面也便散了。花二爺奉老太爺的命令,將陸鴻與湯柏兩人一直送到大門外面。
陸府就在距離積善坊不遠的修業坊,一里多路,兩人倒是能在宵禁之前趕回家中。
不用說,湯胖子今夜又得在陸府借宿一宿了……
花二爺臨出書房時曾被花老太爺耳提面命,叮囑了兩句話,因此他帶着陸鴻二人一路走向大門之時,都是神情凝重,內心更加掙扎猶豫,不知到底是否該將老爺子的話告訴陸小將軍。
雖然老爺子的話在這積善坊中就是一言九鼎,其效力甚至高過了詔書聖旨!
但是理智告訴他,這個事情太可怕了……
假如陸小將軍真的這麼幹了,對於如今的局勢來說,不啻於火上澆油!
但是他細細想來,想要破當今這個局,那個辦法似乎是唯一一條出路……
陸鴻和湯柏見花二爺一路緊閉着嘴脣,深皺着眉頭,引路也是心不在焉的,內心都是微感奇怪。
這老將軍方纔還挺爽朗的一個人,怎麼一轉眼的功夫,便突然沉重了起來?
兩人不禁面面相覷,見對方的目光中都是一般的疑惑神色。
三人穿過一大片院落,前方不遠處便是積善坊花家臨近天街的大門所在。就在此時,花二爺驟然停下了腳步,將埋頭跟着的湯柏嚇了一跳。
花二爺卻恍如未覺,向周邊的下人使了個眼色,那些人當即施了一禮,全都默默地退出了這個空曠的庭院。
他微一沉吟,卻未說話,而是把目光收回來,在湯柏和陸鴻只見來回轉悠。
湯柏雖然遲鈍,可是在朝廷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也絕對不傻,此時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連忙向花二爺欠了欠身,對陸鴻說道:“我先去外頭等你。”
陸鴻點點頭,望着湯柏發福的背影遠去,這才聽到花二爺用一股沉澀的聲音,緩慢而艱難地道:“陸小將軍若是空閒,不妨去陳州走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