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陸鴻便帶着侍衛隊一路到達清川。清川位於鴨綠水與浿水之中,有時也被稱作浿水,一說與平壤之浿水乃是兩水同源。
至於究竟是個怎樣的緣由,至今已無法可考了。
陸鴻一行人趁着積雪尚存,一路快馬加鞭,只用了四天時間便渡過清川,到達了東岸。可是就在十一月初四這一天,高懸的豔陽加速了積雪融化的速度,使得他們的行進速度大爲減緩,因此直到十一月初六,才踏着泥濘,堪堪趕到平壤城……
而此時距離賀高通報浿水以東的異常已經過去十一天了。
當安東守捉使兼平壤城守將賀高大開城門迎接陸副都護的時候,這一行五十多人好像從泥裡滾出來的猴子,渾身都是黑乎乎的泥水,幾乎已經辨認不出他們原先的軍袍顏色!
兩位互相聞名已久,卻未曾見面的將軍此刻相會,都忍不住着意打量對方。
這賀高生得高大威猛,腰細膀寬,一張白皙面龐俊朗非凡,雙目深邃、若綻星光,兩道濃黑的劍眉斜飛入鬢,寬額而隆準,最叫人嘖嘖稱奇的是,此人兩條手臂十分修長,雙手下垂時幾乎過膝!
這賀高父親是中原漢人,母親卻是突厥胡人,因此生得這般異相。
他身後道路兩旁旌旗招展,一彪隨同出迎的騎軍也是個個兒身量足具、虎背熊腰,清一色的深青袍、黑皮甲,手中各執一柄亮燦燦的白鐵矛,身跨高頭大馬,列成兩縱,端的是威風凜凜,讓人一見便生膽寒!
陸鴻見了此等情狀,肚裡暗暗喝彩,不禁想起三國時之“錦馬超”,心想這賀高比之馬孟起,應當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這人外表已是這般出衆,勇力又是聲名素著,屬下都是如此剽悍,果然是人中龍鳳!
相較之下,我們的陸副都護就遜色得多了——雖然身量上只比賀高稍遜半籌,可惜臉上被黑乎乎的泥漿糊得完全瞧不清面容,只有一雙眸子倒彷如深夜中的兩點郎朗星辰,顯得格外明亮。
他身上那件緋色戎常袍卻是半點亮色也無了,已經被泥染得瞧不清原來的緋紅顏色,黑一塊黃一塊,比逃難的花子也強不出多少……
這讓一個月前大發神威、將新羅、東部聯軍打得落荒而逃的賀守捉使頗爲訝異,同時也對這位名聲在外的陸副都護頗瞧低了不少。
——這陸小將軍也不怎麼樣嘛,這等排場簡直寒酸得不忍直視,根本沒個一方都護的樣子……
他一面客氣地向陸鴻行禮,一面暗自想着。
“職下安東守捉使賀高,拜見陸副都護,勞動大駕遠來,吃了這樣大的苦頭,實在是過意不去!職下已在城中備下薄酒,聊表接風之意,請大人及貴屬進城。”
賀高滿面春風,在馬上行了個軍禮,又拱手向陸鴻身後稍稍斜舉了一下,以示對其屬下的禮儀尊重。
陳三流等人急忙抱拳回禮,陸鴻也擡手還了個軍禮
,笑道:“慚愧慚愧,讓賀將軍見笑了!早聽說賀將軍風流倜儻、英姿威武,今日一見方知此言不虛。”
賀高臉上登時浮現出幾分得色,他向來對自己的外表十分自負,平素雖然是聽慣了誇讚,但是今日面對的人物又不相同,乃是他的頂頭上司、安東實際上的最高指揮官!
因此陸鴻這麼一誇,他心中的滿足與歡喜只有更甚。
同時心中不禁又想:這陸副都護不愧是一手策劃平遼大計的人物,至少在眼光上還是頗有幾分水準的!
平壤城因其地勢平坦而得名,作爲高句麗的故都,因爲遍植柳樹,又名“柳京”。
同時遠溯商末周初,商紂王之叔父箕子被周武王封於箕,史稱“箕子朝鮮”或“箕氏侯國”,封國定都於平壤一帶,因此平壤城又名“箕城”。
當今大周承古周之統,便借用這個典故,推廣州縣制以後,平壤便將改名爲箕州,不過這是後話了。
如今陸鴻等人便在平壤城守賀高的陪同下,在城頭衆軍的注目當中,於兩旁獵獵旌旗的掩映之間,緩緩步入了西城門。
所謂接風宴,其實就是在軍營裡擺了一大片流水席。
當然了,流動的都是底下的校官以及平壤城中的下屬文官,這些文官都是緊急從都護府的吏員當中抽調,或者是當地德高望重的耆老臨時充任。
總之就是一個草臺班子!
這種情況不獨平壤,在遼東各地基本都是這麼個情況——沒辦法,誰教朝廷至今沒把這塊蛋糕分勻實哩……
陸副都護及其所屬加上賀高及其副將親信等,自然都是鐵打不動的席位。
這一趟流水席到有些像自助餐的形式——大夥兒在校場上圍坐一圈,中間各色烤炙豬牛羊,以及木盆盛裝的瓜果蔬菜,自取自用。
賀高先是帶着一干文官武將泱泱數十人正襟危坐,面帶微笑地等到陸鴻這一行人梳洗完畢,並換上了乾淨衣裳,這才面帶畢恭畢敬地邀請大夥兒入座,一時間人聲鼎沸,羣情激昂。
開席之前賀將軍特地問了陸鴻一句吃不吃酒,陸鴻以“戰事爲重”而婉拒了,席間也並未多食,文武官員們先是絡繹不絕地前來敬酒,都被他以茶水應付。
等到有資格上前招呼的敬完酒,或者沒資格卻臉皮厚的也上來敬完酒,他便將筷子一放,不再進食了。
賀高一直着意觀察,此時見了這等模樣,心中便又對這小陸將軍高看了兩分……
無它,這小陸將軍縱然是前呼後擁,百官追捧,卻半點志得意滿的容色也不曾見,也絲毫沒表現出享受陶醉的意味,這便不由得他不另眼相看了!
況且這陸副都護本身底板兒也是不錯,這一梳洗罷了,換了一身筆挺威風的正四品戎常袍,便顯得容光煥發,像換了個人一般,再不似先前滿身泥漿的腌臢樣兒……
其實陸鴻此時心裡更加不是味兒,這
賀將軍之前急吼吼地給他遞信,說是新羅大軍突然集結,好像大戰一觸即發似得。
這傢伙一面害得他丟下南部的土改工作慌忙帶人趕來,另一方面卻優哉遊哉地帶着他在軍營裡大吃大喝!
而且底下的那幫人,一個個滿面紅光,喜笑如常,也不像是被大兵壓境的樣子……
不過他心裡雖然奇怪,卻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藉口參觀軍營,便帶着陳三流和小金子兩人離席而去。
那賀高作爲東道主,自然需要陪着。兩人一左一右,在兵舍校場之間穿行交談,說得盡是兵家之事。
陸鴻此時面對着這位成名已久的邊鎮大將,既不必謙虛,更無需怯場,上至攻伐大勢、下到料敵知機,侃侃而談,當真是句句金玉、字字珠璣!
“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陸鴻最後說到興起,隨口總結了一句。
賀將軍越聽越是心驚,他根本瞧不出這是一個剛剛參軍一年半、掌軍不到一年的毛頭小子,假如不瞧面目不聽音聲的話,他必定會以爲這是某位沙場老將所言。
他暗暗揣度,此人若非天縱奇才,那就是受過名師指點,否則一介常人再聰明再穎悟,紙上談兵還行,但是有些東西需要經驗去磨鍊的,就半點兒也不能投機取巧!
——即便是當朝公認的第一員大將裴徵裴老帥,常勝將軍的名頭之下也是靠着無數的敗仗積累而成的。
不過奇怪的是,幾人在軍營裡轉了一圈回來,賀高仍然沒有談到半點兒新羅大軍的事情。
陸鴻卻有些不耐煩了——他可不是沉不住氣,事實上,越是到了危急關頭,他往往越能爆發出常人難以企及的忍耐力。實在是因爲安東的軍政事物還有太多等着他去處理,他花了頭十天從倉巖州趕來,可不是爲了跟這個賀將軍兩人玩兒捉迷藏的!
看來扶吐瀚說的沒錯,這姓賀的雖然外表風流倜儻,辦事卻真是不着調!
當然了,扶吐瀚的原話可比這刻薄多了:“賀高?哼,繡花大枕頭!您不瞭解他,我還不瞭解?這傢伙看着風流,其實大字不識一個,又是出了名的貪杯好色、恬不知恥。到時候您千萬別被他那副漂亮的花架子唬住了,我老扶擔保,他這副皮囊早就被酒色掏空了……”
這話還是上個月扶吐瀚與陸鴻在遼城州會師之時,夜裡吃酒閒談,偶爾聊到這賀高時說的。
看得出來,扶吐瀚與這賀高兩人的關係,只會比孔良與溫蒲二人更差!
假如哪一天他帶大軍出征,把這二員大將一齊收在帳下聽命,那還不天天掐架給他瞧?
不過哩……陸鴻偷偷在賀高渾身賁實的肌肉曲線上瞄了一眼,不禁再想想扶吐瀚那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身板兒,和那更具爆炸性的肌肉塊頭,假如真像老扶所說的,這人已經被酒色給掏空了的話,到時候很可能就該在軍帳之中丟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