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嫣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問:“你對不住我甚麼?”
陸鴻有些歉疚地笑笑:“我把你送的書弄丟了……去年進京時走得匆忙,也不知放在哪裡了。”
李嫣的臉上忽然又綻放出一抹笑意,循着他低垂的目光看去,說道:“那些書又被我收去了,就在都督府裡——我還當你故意丟在戊字營哩。”她忽閃着大眼睛,問,“那些書……你還要不要了?”
“要!”陸鴻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許是覺得不好意思,低下頭看着腳地裡不再說話。
李嫣“噗嗤”一笑,走到房中的書桌前,信手翻了翻那本《戰國策》,說道:“你都看到《四國爲一將以攻秦》了?”
陸鴻赧然道:“哪裡有這樣快的,只是剛好翻到這裡,你來時我正在想,到底是李斯和姚賈壞呢,還是韓非比較壞……”
李嫣被他這種幼稚的說法逗樂了,搖頭說:“我瞧啊,還是秦王比較壞!”
陸鴻奇道:“這怎麼講?”
李嫣伸出一根蔥白般的手指在書頁上點了點,說:“你瞧,姚賈歷經三年遊說四國,立下大功,結果韓非子去見秦王,說了幾句壞話,秦王就開始猜忌姚賈了。書上最後說‘復使姚賈而誅韓非’,這顯然是個二選一的抉擇——我猜啊,如果姚賈沒有爲自己辯白,秦王多半是要聽信韓非而誅殺他的!《戰國策》上只說‘誅韓非’,卻沒說韓非是怎樣死的,但是《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上說是‘李斯、姚賈害之’而毀謗韓非,使得秦王‘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應當是在韓非誣陷姚賈不成之後,反過來卻被李斯、姚賈毀謗了。本來朝堂上羣臣們政見不和,又或各有私心的,自古皆然,可是罪不至死呀!這秦王聽了旁人挑撥,便要誅殺有功之臣、有才之士,他難道不是最壞的嗎?”
陸鴻看着她一臉認真的模樣侃侃而談,早已驚訝得瞠目結舌,他沒想到李嫣除了在馬上英姿颯爽的一面,內裡還有這樣高的見識!
他已經不得不佩服這個姑娘了,她的見解、學識再度讓他感到汗顏,感到自慚形穢……
李嫣見他不說話,而且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臉上微微一紅,這纔想起了正事,並且把自己的來意說了:“我爹今晚怕是沒空請你了,叫我來告個罪。你若有空閒的話,我帶你到城外小陳莊,那裡有家牛肉做得好。”
陸鴻回過神來,點點頭笑着道:“那你安排罷,我左右也沒甚麼事做,今天捨命陪君子好啦!”
李嫣也抿嘴一笑,說:“我是女子,不是君子,也不用你捨命相陪……”說着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陸鴻下意識地躲閃着她的目光,等他鼓起勇氣再看回去時,李嫣的眼神卻已經飄向了別處……
兩人心中都涌起一陣無聲的嘆息。
這時興許是驛館開了地龍,房間裡緩緩升騰起一層融融的暖意,李嫣原本蒼白的臉頰上也開始有了一些潤紅的血色,只不知是因爲溫度的升高,還是其他的原因……
末了還是陸鴻先開了口:“時辰差不多了,咱們一路走走,到那差不多便能趕上飯點——這小陳莊不遠罷?”
李嫣噘起嘴回想了一下,不大肯定地說:“大概三五里路罷……我對方向和距離都沒甚麼概念,他們都說我這屬於‘路癡’,根本不適合遠距離帶兵征戰,所以我選女兵頭一條就是得認路……”說着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陸鴻也隨之一笑,從衣架上摘下她的披風,心情忐忑地伸過去,親手罩在她的肩上。
好在李嫣並沒有表現出一點兒抗拒來,反倒很順從而自然地背過身,讓陸鴻做了一回“紳士”,然後自己在胸前攥着搭扣,回過螓首,嫣然一笑,說道:“謝謝,我們走吧。”
兩人剛要開門出去,卻見大門“吱呀”一聲自行打開了,門外頭露出了小金子那張有些拘謹卻掩不住笑意的面孔,並向陸鴻腆着笑臉問道:“大人,用不用我跟着?”
陸鴻心想,你小子都偷聽這麼久了,還想美事?當即斷然否決:“你在這等你三哥回來,晚飯自己看着解決罷!”
小金子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麻溜地牽過二人一黑一紅兩匹馬,並且特意往陸鴻的褡褳裡多塞了幾貫銅錢,嘴裡碎念着說:“這回再沒錢可找不着金主兒給你墊着了……”
陸鴻已經不知道說甚麼好了,並且有些懊悔——本來挺老實的一個後生,現在也和小五子他們學得油嘴滑舌了!看來回去以後得攢一個“八項紀律、五項準則”出來,把這幫人好生約束一下,特別是新招的那批新兵蛋*子,可不能被他們幾個再往溝裡帶。
兩人騎馬出了驛館,在長安街上緩步而行,不一會便到了青州城東門,守門衛士見了他們兩位全都肅然起敬,挺胸立正,目送着他們出門。
一俟出了城門,上了官道之後兩人便策馬奔馳起來。
陸鴻仔細急着路程,約莫馳了三裡之後,李嫣似乎並沒有減速的意思,再過兩裡地,仍然未到地界,不一時跟着李嫣下了官道,又在小道上疾馳了一里多地。
陸鴻只得追了上去,問道:“還沒到嗎?”
誰知李嫣回過頭,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說道:“才走了二里多地啊,不過快了……”
“……好吧。”
兩人又過了一個莊子,纔看見前頭路邊上的界碑上描着“小陳莊”三個大字,再往後便漸漸熱鬧起來。一個不大的集市突兀地出現在了眼前。
李嫣輕車熟路地轉進
一道小巷,此時空氣中開始飄散着一縷若有若無的肉香,兩人便循着這道香味,左兜右轉,在一個不大起眼的鋪面外停了下來。
李嫣一面翻身下馬,一面向陸鴻說:“到了,就是這家。”
老天爺!這李嫣估的距離果然差了十萬八千里,這要是上了戰場野外行軍,那還了得?假如上級讓她去支援安西的話,估計她能追到西伯利亞去……
陸鴻敢用人格擔保,從青州城到這個破地方最起碼有十里路,如果確實需要的話,他甚至有把握再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十點六裡……
不過他並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而是順着李嫣的指點打量了一遍這鋪子,只見一扇光禿禿的大門敞開着,既無牌匾也無旗招,光用眼睛瞧的話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家店面。
但是從那扇敞開的大門裡,不斷地飄出一陣陣濃郁的烤肉香味。陸鴻也顧不上分辨許多,將遲行在門外的馬樁上一拴,跟着李嫣徑直走了進去。
這鋪子從外面看黑乎乎的,瞧不清內裡的擺設,進門才知道,原來後頭只是一個門道,循着三人寬的折廊左轉之後,便豁然敞亮起來!
裡面是開間一丈半的長形大堂,整整齊齊地碼放着頭十張方桌,乾淨素雅,其中有一半都已經坐上了三三兩兩的食客。
兩人剛剛跨進門檻,一個夥計模樣後生不知從哪鑽了出來,向兩人拱手唱了個喏,嘴上利索地說:“大爺、娘子,吃醬牛肉、滷牛肉、烤牛肉、煎牛肉還是白煮牛肉,另有涼菜小炒佐味、花生蒜頭蔥段小碟兒……”
他一開口李嫣便羞紅了臉,含着笑啐道:“甚麼娘子不娘子的,各切二兩好了。”說着轉向陸鴻問,“你說夠不夠?”
“娘子”這一稱謂一般是已婚婦女的稱呼,這小夥計口無遮攔,竟將他們當成了夫妻二人。
陸鴻倒沒留意這些細節,心道:還有煎牛肉?那不是牛排嗎?心裡想着,嘴上便問:“煎牛肉是怎樣的煎法?”
那夥計當即豎起大拇指道:“貴客問得好,這煎牛肉是俺東家獨創,乃是用鐵板生煎,淋上秘製醬汁,口味真真一絕!”
陸鴻笑道:“那便多切二兩煎牛肉,其他小菜揀精緻的多上兩盤。”
那夥計便向後廚吆喝起來:“醬滷烤煮二兩、煎四兩、四色點心——大爺孃子請上座——”
這夥計是個精乖人,先前雖然稱呼得錯了,卻見李嫣非但不怒,反而高興,於是變本加厲,索性大聲喊了出來。
果然李嫣只是笑着搖頭,並不再行追究,與陸鴻找了個角落清淨些的位置坐了。
兩人剛剛坐定,李嫣見左右無人,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見漁,我爹上表調女軍去安東,朝廷已經同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