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那小隨從從簾門裡探出頭來,向陸鴻招了招手。陸鴻暗歎一聲,只得一路小跑過去。到了簾門口,尚未掀簾而入,便聽房內高登疲憊的聲音道:“小陸啊!”陸鴻的手停在簾門上,站在門外答應了一聲。
“你拿上手令帶些人到輜重營去,領一千套兵甲軍器……軍官裝備按兩個團配置。就這些,去罷。”說罷一封手令從門內遞了出來,連着這封手令的,是一條光溜溜的手臂……
陸鴻接過手令,那條手臂倏然縮了回去,簾門只微微晃動了兩下。陸鴻心中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含糊地應了一聲,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這一天已經是八月廿二。
近兩日青州城裡異常忙碌,青州大庫一車車蓋着油氈布的貨物絡繹不絕地從城內拉到城外,城池四門口、幾條大街岔口都立起了徵召民夫、馱馬的告示牌,而且這次都督府出的人力、馱馬錢要比以往高出三成!
於是人們紛紛猜測李督是下定決心要進軍徐州了!
一時間青州城裡羣情鼎沸,州學裡幾名文學生甚至在魯風樓裡留下了十餘篇長短詩。
有曰“蹄馬鏗鏘九州破,鯤鵬嗷嘯一海平”、“書生猶羨豔,將士百戰功。青驢隨軍去,南朝把花看”之類歌功頌德、一派樂觀的,也有曰“將軍不濺血,猶可封王侯;慈母盼兒歸,不知已成空”之類厭倦戰爭、悲憫士卒的,還有一些表達前途難測、抒發個人擔憂的等等,不一而足。
甚至有人連夜寫了洋洋灑灑萬餘言的《平南策》,從多個角度分析了大周軍與南唐兵馬的優劣對比,並且給出了十餘條平定南唐的戰鬥策略。
這些策略中包括了諸如爭取幾日拿下揚州、從哪一路掩襲廬州進取淮南道、集合多少兵力逼迫敵人在有利我方之地形決戰……
這份方略一經問世,便在學子間引起巨大反響。
有一些頗有名望的文學生聯名將這個《平南策》送到城外青州行營,要面呈大總管李毅。
誰知還沒見到李大人的尊面,這羣人便被巡邏的士兵以“擅闖軍機重地”的罪名羈押了起來,那份“曠世之作”由帶隊的校尉過目之後直接扯成了碎片——一文不值,狗屁不通!
當然,這是文雅的說法,其實那位校尉的原話是:“這他孃的啥吊玩意兒?”
可是城裡這股子熱鬧還沒緩過勁去,就有人發現城外的衛軍已經在瀰河上加修木橋了——欸,咋回事哩,咱們的大軍這是要向北?
一股奇怪的氛圍在青州城裡蔓延開來,甚至巷陌之中零星傳出一些有鼻子有眼的說法:南唐人聯合了契丹和高麗,要合圍大周了!
甚至更有人說,回鶻人已經撕破臣書,揮師打進了關內,李大督要兵分兩路去填東北和西北的窟窿!
隨着二十四日右軍和後軍四旅的提前開拔、更多大軍還在坐等調撥物資的情況出現,這種原本屬於扯閒淡的說法立即上升到一個比較可信的高度——看罷,右軍去支援東北了,而李督要親自支援更遠的西北,因此要準備更多的糧草。
青州府一面大肆抓捕謠言者,一面加緊招募民夫馱馬,忙成了一鍋粥,而剛剛修成不到十天的都督府卻彷彿在逸泉坊裡沉睡了下來:大門緊閉,風鈴低垂,從二十二日開始便沒有一紙公文進出,也沒有一個官家人前來騷擾。
李毅足不出戶在都督府裡靜靜待了四天,直到二十六日清早,都督府忽然中門大開,七八十騎健卒挾着初晨的習習涼風呼號翻涌而出,蹄聲踏碎了逸泉坊平靜的美夢,也正式吹響了大軍北進的號角……
青州行營的兵將們都明白,此去平州不久之後必有一仗,也許是打契丹,也許是打高麗。在沒有到達平州之前大多數人都不會清楚他們的敵人到底是誰,也不需要知道。
他們只需要聽從上官的指令,完成自己軍人的職責——整備、行軍、操練、準備殺敵……
饒是如此,大家心中都還抱着較爲樂觀的情緒,大周自武帝以降,對關外胡人大小上百戰最終都以勝利結束。胡人在草原上各自征戰不休,最強大的吐蕃被回鶻牽制,又與南召、大唐僵持不下,基本沒有東侵的餘暇。
可是這一切只是人們最美好的願景……
根據後來《大周志》記載,豐慶六年六月初,草原上強盛的回鶻爲黠戛斯擊敗,部族被迫四散流徙;七月初吐蕃陳兵大非川;八月十三契丹、室韋聯軍殺入營州,十五圍城;八月十四奚王集合五部六萬兵馬攻打居庸關,幽州震動;八月十五中秋高麗發兵安東……
經過十天的行軍,右軍和後軍終於到達了滄州境內,當晚便尋了個地方駐紮下來。
後軍駐紮的地方叫做“滄南驛”,是魯城和滄州中間的一個驛站,正臨着官道邊上。
陸鴻在王正背後託着,幫他把一個半人高的麻包卸下來,跟着掉轉身去,也在別人的幫助下卸下自己身上的麻包。
“砰”的一聲,鬆軟的麻包砸在驛丞剛剛清理出來的空地上,頓時塵土飛揚。
大夥兒叫喚連天,也不拘乾淨不乾淨,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流子笑嘻嘻地歪過身子,捉住齜牙咧嘴的王正調侃道:“小王正,俺們在那臭都督府賣力氣的時候,恁躺到軍醫營裡數星星數螞蟻,今個逃不掉了罷!”
王正一惱火腦門上就爬了幾道擡頭紋,像個老後生似得,怒氣衝衝在三流子大腿上懟了一拳,沒好氣地道:“俺累得都想死,恁還來笑話俺!”
黃寶聽了,伸手在王正腦殼上呼了一巴掌,道:“小娃莫說些不吉利的話!”王正吭哧吭哧不敢爭辯,他這四大平日裡悶不做聲,一旦動起火來連他老爹都怵,他自己就更不敢頂嘴了。
陸鴻在一邊被這兩個活寶逗得大笑,他一直覺得王正很像電視裡那個“小兵張嘎”,今日瞧來愈發像了。
他笑了一會,想要站起身來巡視一番。今日也是合該倒黴,過魯城的時候他們押的兩架騾車相繼斷了軸,兩大車的麥麩草料只能靠人力來馱。
他擡頭望了一眼官道對面右軍的營地,這些主力軍的士兵果然訓練有素,自打下了馬便沒一
個人大聲喧譁,各自抓緊時間修整歇息。
負責分派乾糧的士兵一人挑兩筐菜湯麪饃,流水價發到士兵的手裡,此時右軍一萬人馬正有條不紊地享用着他們的晚餐。
忽然從官道上遠遠馳來一騎,瞧裝扮是個傳令兵,這人舉着令牌徑直下了官道,轉進右軍的營地裡。
此時高登也從臨時搭建的軍帳中走了出來,看着右軍前一時還靜如止水,也不知甚麼緣由,頃刻間一陣鼓響,萬餘人旌旗半掩,揚蹄躍馬,好似洪流一般涌出營盤,人喧馬嘶鬧了一陣,不一會人去營空。
高登愣在當地。
據後來後軍行軍志上記載:九月初三,青州行營右軍及後軍組成的先鋒十日間行軍五百里,剛剛經過魯城。右軍指揮楊鯤鵬收到中軍李督六百里急信:大軍已達鹽山,你們他媽的太慢了!
楊將軍羞愧難當,回信說兩天不到平州自領軍法!因嫌後軍步卒輜重累贅,當晚便棄了後軍,星夜兼程輕裝疾馳,向平州進發……
早有部下將此事報告後軍檢校副指揮花源,這花小侯倒不急躁,穩坐甲旅大帳,下令四旅諸將各守本營,照常修整。他一面安撫,一面勻出五十匹馱馬,配齊鞍韉,命甲旅甲團周校尉親自帶一隊人馬追隨右軍,提前到平州採備糧草。
戊旅這邊正當高登不明所以的時候,有小校送來檢校副指揮花源的口令,頓時氣得火冒三丈。
高登讓那個形影不離的“隨從”急忙給自己披掛,一面大罵楊鯤鵬小人無義,一面召集部衆盡棄輜重追趕,至於花源的甚麼口令早就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奈何青州行營五軍配置,左右軍清一色騎兵,前中後三軍以步卒爲主,中軍只有李毅三千衛兵有坐騎。
因此上右軍四條腿馳騁,戊旅兩條腿追趕,追了半夜已經找不到右軍的影子。
陸鴻跟在隊伍裡,同所有人一樣,都有些莫名其妙。咱們的高旅帥也太隨性了罷!
這真的是在衛軍裡當了二十來年兵的老軍旅嗎?他邁着兩條有些麻木的大長腿,默不作聲地一路小跑,重複着這十天來做的最多的事情……
他擡頭往高旅帥的方向瞧了一眼,黑乎乎的夜色中已看不清對方的背影。
他的兩條腿已經漸漸有些吃不住力了,十步倒有兩步在打滑,只聽得隊前剛剛調來的甘旅副粗着嗓門向高登說了句甚麼.
突然一聲喝令“止步休息,明早上路”,隊伍應聲而止,接着便聽見“撲通、撲通”連聲作響,大家便好像丟麻包似得將自己丟在了地上,再往後便是“哎呦”“特娘嘞”“俺的腿喲”一陣亂叫嚷。
這回誰也沒了扯閒淡的力氣,有的人躺下便着,不一會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陸鴻倒不忙着睡,他還要清點本隊人數,報給旅部統計。其實也根本用不着做甚麼清點,他隊裡五十個人擡眼一掃便一目瞭然:四十八個就躺在他的身邊,還剩三流子和王正兩個墮在最後,正互相攙扶着緩緩歸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