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當空時,東面吹來的海風甚至都開始帶着一絲絲的暖意,從平海鎮通往青龍港的兵道上終於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
不止是陸鴻,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去,只見遠遠的地平線上豎起兩杆大旗,一書“周”,一書“李”,皆是黑底紅字,便知是女軍到了。
早已等候多時的人們終於盼來了他們的朋友、客人,陸鴻跨上遲行,揚蹄便走,疾步迎了上去。
遠處清一色的赤袍騎軍當風捲草而來,李嫣行在頭裡,漸漸與陸鴻的單騎會合一處,兩人羈着繮繩,都帶着微笑,默默無言地看着對方。
過了半晌,陸鴻開口說道:“你來了。”
李嫣點點頭,昂首瀟灑地甩開額前吹散的青絲,寬大的風衣微微鼓盪,發出烈烈的響聲。
這時碼頭相候的衆人才看清楚,都歡快地議論起來。
一道兒來送行的趙大成嘖嘖讚歎一聲,酸唧唧地說道:“我當是送誰哩,原來是咱們的女軍。只可惜除了李校尉,別個都是些壯婦,難看難看!”
他如今是鳥槍換大炮,騎着新換的軍馬,把原來劉德海配給軍官們的那匹老得跑不動的駑馬換了,每日裡少說要騎着往小庵集溜兩趟彎,手下的五百步軍也升了騎軍,這件事給他美了快十天,其他四個團無不眼紅羨豔。
至於別家爲甚麼沒有改成騎軍,倒不是沒馬,三千匹嗷嗷叫的戰馬,裝備一個平海軍已儘夠了,只是教練太少!
當日陸鴻叫孫山與塞同和去找韓清要人,因爲表述不清,結果韓清只派了一個阿古篤帶着四個突騎軍過來,這五位“教頭”一人帶一哨,每日沿着海堤兵道跑馬,總算是將一團趙大成的那批人練得熟了,勉強能在馬上耍兩記刀法。
邊軍與府兵的差距就在於此,府兵自從軍起就有馬術訓練,並且部分需要自帶馬匹,因此不存在步轉騎的困難;而邊軍就不一樣,騎軍就是騎軍,好似安西的龍武軍、太原府的河東鐵騎,野戰、長距離突擊戰都十分出色,但是攻城守城偏弱,而步軍就是步軍,比如大部分的邊戍軍鎮等等,偏重長城、兵城與邊疆要塞的守衛……
爲了這事,左虎等人沒少尋由頭擠兌趙大成。
此時在旁邊聽他批評女軍的容貌,左虎就冷笑一聲,譏諷道:“這麼說來,你家那位老姐姐豈不是美得緊嗎,何時帶我們弟兄見識見識?”
趙大成乜了他一眼,斥道:“你懂個屁,做人不能這樣膚淺!大人不是常常教育咱們,‘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左虎白他一眼,說道:“剛纔也不知是誰以貌取人?”
同來的江慶聽着二人吵嘴,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說道:“回頭女軍到了跟前可不興再吵了,沒得叫人笑話。”
不獨他二人,岸上的邊軍、船工、貨工們都開始對港口外的女軍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不時發出一陣猥瑣的笑聲。
剛纔還在批評女軍們外貌的趙大成這時卻不答應了,轉過頭喝道:“誰再放屁?丟你們下海餵魚信不?”
這一聲喊得響亮,頓時將那幫好事的人們嚇住了,左近嘈雜的聲音剎那間靜不可聞。
不過品論異性約莫是人的天性,碼頭上只安靜了一瞬,便又開始發出嗡嗡的響動,這回大家都壓低了嗓音,開始交頭接耳……
這時陸鴻與李嫣見罷了面,已並肩策馬,往這邊走來。
江慶便輕輕拍馬,帶着一干同袍迎了上去,遠遠地舉手招呼:“嫣姐,好久不見!”
李嫣見了他,也是眼前一亮,待走近了纔像個大姐姐一般說道:“慶哥兒,早就聽說你來了,只是一直無緣相見。回頭得了空,去青州找你源哥說話,他在這裡可沒人玩耍。”
江慶點點頭,笑道:“那得大人給我放假才行。”
旁邊的陸鴻當即答應:“明天就給你三天放假,自個兒耍去罷!”
江慶的眼光在兩人身上一轉,滿臉帶着笑意說:“嘿,還是嫣姐的面子大,大人平日裡哪有這麼好說話,多歇一刻也不成……”
李嫣臉上一紅,啐道:“盡揀些不相干的說,從前也沒見你這般油嘴滑舌!”
這時趙大成和左虎也趕了上來,一齊抱拳道:“李校尉,您好啊!”
李嫣擡起手臂,客客氣氣地回了一禮:“兩位好,承蒙相送,感激不盡。”
趙大成把手一擺,爽快地笑道:“早就聽說女軍的大名,今日特地求着大人帶我來瞧瞧,果然不同凡響!”
旁邊的左虎翻了個白眼,低聲嘟囔道:“迎風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
幾人都不禁莞爾,趙大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沒敢說話。
不一時風向偏轉,南風漸起,碼頭上朱福喊道:“陸將軍,起風了,船家催航哩!”
陸鴻與李嫣對視一眼,心中雖然不捨,卻不好再留,只說了一句:“一帆風順。”
李嫣強笑了一下,點頭說:“你也珍重……”便向身後下令,“上船!”
女軍們齊聲喝應,一列列縱隊馳出,依着船家的指點上到各自的船上。這時江慶用胳膊肘捅了捅陸鴻,指着靜靜放在岸邊的一個木箱,朝李嫣那邊使了個眼色。
陸鴻這纔想起來,招手把王正和小金子叫過來,說道:“把李校尉的馬具裝上船。”
王正兩個人早就在等他的吩咐了,當即麻利地擡起箱子,順着跳板走到最大的一艘船上,小心翼翼地在艙邊放好。
李嫣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陸鴻,問道:“那是甚麼?”
陸鴻笑道:“前些日子看中了一套馬具,就買了下來,你這趟北去能用。”
李嫣衝他甜甜地一笑,卻未稱謝,只是伸過手去與他輕輕握了一下,便跟着最後一隊人馬離開了海岸,不停地回頭張望着。
陸鴻一直送到跳板邊上,與李嫣二人遙遙招手,不一會便聽一聲船號響起:“起錨——揚帆嘍……”
岸邊上當即響起了鐺啷啷收錨的鐵鏈聲,船工們嘩嘩地抽去了架在船舷上的跳板,櫓手奮力撐槳,十幾艘大船便一個接一個地離開
堤岸,它們的桅杆同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一卷卷帆布呼啦啦地鋪展開來,瞬間便被愈發急勁的南風吹得鼓脹起來。
商船們開始排着隊駛出港口,並且漸行漸遠,船上人的面目越來越模糊,直到細不可辨。不一會大船們也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了一連串的黑點,緩緩消失在了海平面上。
直到此時,陸鴻才掉轉馬頭,緩緩回到岸上。他的臉色說不上難看,卻總叫人心頭壓抑着,並且替他感到一絲絲揮散不去的惆悵。
他沒打算掩飾自己離別時的神情,獨個兒穿過人羣,騎着馬孤零零地離開港口,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有些坑窪的兵道之上。
其實他倒並沒有多大的悲傷之意,只是有些失落,有些迷茫,以至於不知該以甚麼樣的心境來面對這場別離。
在他看來,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分別罷了,但是內心之中隱隱的萌動又使得他並不十分確定……
他索性在兵道上奔馳起來,一直穿過小庵集,並且繞了一個大圈,將平海軍外圍的兵道都跑了一遍。等他回到大寨時,江慶等人已經早早地等在了指揮所裡。
他們看見陸鴻回來的時候,都暗暗鬆了一口氣。
而我們的陸鴻,一面從親兵手裡接過毛巾往裡走,一面擦着臉上脖子上的油汗說道:“咱們的兵道真的該修修了!”
說着便進了內堂,留下江慶等人面面相覷……
陸鴻把一身灰塵的戎常袍脫下來隨便搭在衣架之上,輕鬆地活動了一下肩膀。
他走到堆滿各色書籍文案的書架旁,想從中找找秦時馳道的史料,誰知他頭一個想到並且下意識地抓在手裡的,就是李嫣送的那本《戰國策》……
他遲疑了一下,便把《戰國策》從書堆裡抽了出來,漫無目的地翻了一頁,卻見書頁開處,一封帶着淡淡墨香的信箋從指尖滑落出來。
陸鴻一愣之下,纔想起來這是那日辦事太監丘索交給他的,當時他與江慶一人一封。他一直不曾拆開書信來看,因爲寫這封信的不是別人,正是廣平郡主!
他將《戰國策》放到書桌上,手裡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箋,對着燈火仔細地端詳着。
這信紙連同封皮上都點着一束淡淡的梅花,約莫就是坊間盛傳的“梅花箋”,陸鴻也只是聽說,沒想到竟教自己也收了一封。
他想了想還是沒有拆開,重新放進了書頁裡夾好,並且將這本《戰國策》也塞回了書架當中。
他索性也不去摸索甚麼“馳道”了,如果但從“書同文,車同軌”的字面意思上來推敲,這個所謂的馳道很可能就是軌道,興許是突出的木軌,也可能是下凹的石軌、夯土軌。
他並沒有對此進行過任何研究,如今這個時代也找不到相應的遺蹟參照,因此想要重新複製傳說中媲美高速公路的馳道或者直道,那就必須從頭開始,進行大量的摸索……
當然了,或許那些所謂鐵路、高速公路的說法,根本就是誇大其詞,他於是決定將這事放一放,把現有的兵道修整出來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