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這個剛剛經歷了戰火的冬天,並沒有顯出幾分蕭索。
至少在神都這一隅之地,大夥兒的熱情依舊健旺,除了東郭外那一片破爛的瓦房廢墟,還倔強地記錄着戰火之外,其餘便沒有這麼不知識趣的,都早早忘了傷痛,“積極”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陸鴻人在神都,身邊的幾個弟兄也沒見齊整——陳三流和王正一直在南邊料理大戰的後事,最近纔打算回京與他團聚。
這兩個傢伙,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恐怕也是要升將軍的了。
都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在陸鴻身上印證到了十分——如今早早跟着他的,哪一個單獨拎出來,在軍營裡都是響噹噹的腳色,就連最默默無聞的小金子,如今也是從六品的校尉了。
當然了,這一切也要靠他們自己的本事。
那天在花家躲到夜飯過後,到一更天,本以爲街上便清淨了,誰知道宮裡發了召喻,下令宵禁臨時取消三天,舉城歡慶!
宮裡也因爲慶祝這次大捷,將節宴一再延長,豐慶帝遲遲不令“賜茶”,每每起而更衣也是少刻便回。
眼看着天色漸漸黑透,豐慶帝乾脆便命太子與陳州王二人,代表大夥兒去太廟祭祖,其他人繼續宴飲,不去也罷……
武氏諸王當然也在這“其他人”當中,當然也就“不去也罷”。
這種做法雖然對於祖宗來說,好像頗有些隨意敷衍、大不敬的意味,但是如此情勢之下,誰也說不出甚麼怪話來。
就連一向刻薄的言官,也都警覺地閉口不言,負責記錄《起居注》的起居郎,也偷偷將原先記錄的“帝曰:今天下始初定,大周得其鹿……命太子、陳州王代祭太廟,告慰祖靈,其餘諸公安坐,不必隨同罷了!”這句話,稍作修改,隨手將後邊兒那句不大恭敬的話刪去了。
那邊皇帝帶着百官玩兒的盡興,同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將陳州王的“好事”給攪黃了。
可是這邊的陸鴻便又走不得了。
天街之上的人羣陸陸續續散了一陣,分批迴家吃過了晚飯,跟着又來鬨鬧,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因爲幾乎每隔半個時辰,宮裡便要派人到萬國天樞之下向民衆傳話。
頭先傳的是“犒賞三軍、押解俘虜進獻”,引起了一陣拍手歡呼。
到了一更天時,已經傳出來“兩京之地,免賦一年”,整條天街更是山呼萬歲。
至二更天,平日裡開始宵禁的時節,宮裡更是搬出了庫存的煙花,到端門外大放特放,不知道的幾乎以爲是正月十五了……
最後還是花三爺出面,帶了家丁人馬掩護,將陸鴻等人送到南面的觀德坊,然後繞道遮掩,這才悄悄摸回了修業坊中。
那天之後陸鴻就一直待在了陸府之中,他要等待趙大成與左虎的回話。
殺王睿,是勢在必行的要事,也是他的頭等大事!
隨後朝廷便沒在發生甚麼了不得的新聞,除了每日價捷報像雪片子一般飄進神都之外,南方各地相繼傳來投降、佔領的消息。
陸鴻的書桌上也不斷地被人遞進前線的戰報,以及韓清、司馬巽等人給他發的私信。
看着那些喜氣洋洋的詞句,以及其中快要滿溢的自豪感、興奮勁兒,陸鴻都由衷
地爲他們感到高興,也會寫個回信,爲那些拓展河山的功臣們予以誇獎和鼓勵。
唯一讓他不高興的是,他的桌上,始終沒有趙大成和左虎的信,也始終沒有王睿的消息……
那天花大爺的消息很篤定,王睿已經踏出安西,到了關中道的地界。
花家雖然把這是拜託到了陸鴻的頭上,但是身懷大仇的還是他們自己,因此他們動用花家在朝廷之中根深蒂固的資本,想要得到這些情報並沒有多難。
況且以花大爺這般持重的老人,既然給出了情報,也必定是十拿九穩!
陸鴻自然在第一時間聯繫趙大成,可是,一直沒有等到他想要的消息……
此時陸鴻就站在神都城東的十里亭中,裹着厚厚的裘袍,尚未痊癒的身子微微有些索瑟之感——李鈺最後的那一劍,餘力之威,彌久如新!
因此饒是陸鴻的身子健壯,底子十分牢固,直到今日也沒能完全康復過來。
他在十里亭中等的不是別人,而是陳三流和王正。
韓清與司馬巽一個就地鎮守江南,一個隨軍繼續南下,收拾嶺南道,想要一鼓作氣,在年前平定中原!
陸鴻對此做法是十分贊同的,早早定了天下,來年開春便儘量不誤農事——早一年恢復晚一年恢復,其中相差何止道里計!
他和司馬巽都是這麼想的,儘管前兩天有人以“師老兵疲、三軍厭戰”爲由,力請班師回朝,換番出征,或者至少修養三月至半年,再行全克天下之大任。
而且力持這種建議的人並不在少數,兵部爲了這事三天兩頭召開會議,在神都的有名有姓的將軍們,幾乎都遭到了政事堂的垂詢,可是鬧了七八天,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在又一次兵部商討會議上,終於有人提了出來:“請問諸位,陸帥對此是個甚麼看法?”
這話一出,整個會議立刻便鴉雀無聲了。
沒過一會兒,便有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開始陸陸續續地退場。
——是啊,這等重要的事情,陸帥都沒參與,咱們一個個張牙舞爪激動個甚麼勁兒?
這個議題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意義……
因爲即便他們這些人開會定下了決議,退兵或者繼續攻掃,都沒用。前線都是陸鴻的軍隊,是打是撤,還不是聽陸帥一句話?
跟着便有人被推爲代表,拿這個議題找到了陸鴻的府上,這個人自然非湯柏莫屬。
其實這個爭論陸鴻早就聽過了,只不過十分不以爲然而已,因此便沒有多加管顧,誰知道竟然真成了個事兒!
他見了湯柏之後,倒沒有說甚麼大道理、大兵法,只寫了一首詩: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陸鴻是偶然間想起這首詩的,當時琢磨兩遍,覺得再貼切不過,難以抑制地便抄了出來。
這首詩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傳遍了神都,其中“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一句,直接被政事堂和兵部聯文發到前線,作爲最新、最高的指導思想……
當然了,湯胖子難得來一趟,
陸鴻可沒放過了他,一頓威逼利誘之後,硬生生讓湯胖子這位兵部侍郎點了頭,奏請朝廷就地犒賞三軍,及時敘功論賞、就地升遷提拔,以資士氣。
湯胖子是明白人,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辦到!
果不其然,昨天陸鴻接到軍報,說朝廷已經決議大賞三軍,請前線各軍擬定功勞簿本,送回神都審定,一經覈實,立即辦理!
同時朝廷將暫時能夠拿得出來的大部分老本,全部歸攏一處,再分散往各地犒賞官軍……
這件事塵埃落定,黃曆已經翻到冬月初十了,今天就是陳三流回到神都的日子,因此陸鴻沒喘上幾口清閒氣,便帶着胡小五他們興興頭頭地趕到了十里亭等候。
李嫣沒來,她在南郊的莊子裡替陸鴻準備夜飯,爲陳三流和王正接風……
記得豐慶七年正月,他和司馬巽、皮休、鄭新、吳衛幾個人,就是在這座亭中,飲酒互踐、依依惜別的。
也就是在這亭外,鄧老帥派了自己的三個兒子,以及李長山、李長河兩兄弟,專門捧了闢水刀來,送了給他。
陸鴻伸手摸了摸身邊的寶刀,心中感慨萬千,前幾天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是鄧家軍在進攻黔中道的時候,鄧老帥中了流矢,當場墜馬,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一時間心緒不寧,忍不住站起來踱了兩圈,心中不祥之感愈發濃重。
就在這時,神都城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喧譁的馬蹄車轍之聲,陸鴻轉眼望去,只見一大隊人馬,簇擁着一輛極其豪華的四乘馬車,正不疾不徐地向十里亭行來。
“好像是陳州王的親事府衛隊……”邊上的胡小五皺起了眉頭,有些擔憂地說道。
陸鴻第一眼就瞧出了那隊人馬的身份,也知道車中坐的,必然就是陳州王,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彆扭,嘴上卻說:“今日倒是巧了,等會給殿下讓個地方。”
他這次來也帶了十幾名侍衛,早早分散四周,佈下了關防,此時聽了命令,無不轟然應諾,悄無聲息地退了開去。
不多時陳州王的馬車已經到了十里亭外,許是一早接到了稟報,不等車轍停下,陳州王便掀開車簾,探出了頭來,親切地招着手打招呼:“見漁,今日倒是巧了!”
陸鴻遠遠地站起來拱手爲禮,走近了兩步笑呵呵地道:“殿下也來等人?卻不知是甚麼人勞動殿下親自前來,當真好大的面子!”
他一面說着,一面自己在心中猜了起來。一時想該是王兗,陳州王爲表禮賢下士,要對得勝歸朝的王兗顯示親信之意,紆尊降貴前來也說得通。
一時又想,會不會是在陳州的家眷要來,或者譙巖、陳石之類有師導身份的人物……
就在他亂猜的當口兒,只見漫漫關道之上,十餘鐵騎風馳電掣而來,當先兩人,正是風塵僕僕的陳三流與王正!
陸鴻心中欣喜萬分,急忙向陳州王告罪一聲,帶着胡小五他們迎了上去。
可是等他們走到近前,陳三流等人滾鞍下馬,陸鴻才察覺到,對面衆弟兄的臉色,都是說不出的難看。
陳三流頭一個說話,不等敘說離別之苦、相見之喜,眼光向前方的陳州王儀仗乜了一眼,一臉不忿地向陸鴻道:“鴻哥,王睿的人馬在後面,馬上就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