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城打成了一團糟。
東城門的橫閂落了又起,起了又落,大門也是開開闔闔。時而想出城的佔了上風,就把門打開,然後被城外的一支軍隊堵着門洞又打回去。
城裡一場混戰從半夜一直打到第二天傍晚,中間暫停了兩回,約莫是各自吃飯喝水休息,害的陳三流每次都以爲分出了勝負了。
可是就在他等待着最終的得勝者,從城內大搖大擺地走出來的時候,沒一會兒功夫便又響起了乒乒乓乓的對砍聲。
他蹲在陰溝邊上,太陽升起又落下,天光變亮又變暗, 初時尚且有些興奮勁兒,但是越往後來,城裡的對戰之聲再也沒有任何壯懷激烈,只剩下嗷嗷的慘叫,與悽怨的哭泣。
不久之後,似乎所有人都麻木了,也不再叫喊,除了稀稀落落的抽泣,便只剩下軍官們時不時發出的,已經頗爲沙啞的號令聲。
漸漸的,夕陽西下,此時城內發出的任何聲音,都是孤獨的,帶着無限的淒涼與悲傷。
從晌午開始東門就再沒有打開過,一直堅守在城外的那些軍隊,在最後一場阻擊戰打完之後,便跟着軍官們席地而坐,茫然而又無助地聽着,望着。
到了最後,也不知是誰喊了“不打了,兩位皇子都死透了”,然後整個城池都沉默了,就連那不知從哪個角落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嗚咽,此時也終於像老朽得琴絃,在發出最後一個幽怨的音符之後,徹底戛然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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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流把身上破爛的軍袍褪下來,攢把攢吧丟進了污水之中,然後趁着昏黃的暮色,走到城外那些迷茫的唐軍身後,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問道:“兄弟,你們這是咋回事兒?能說說不?”
那人擡起頭望了他一眼,渾沒在意他身上的惡臭味兒,臉上的癡怔神色還沒褪去,茫然搖頭道:“弗曉得,陛下奔嘞,將軍們就打起來。”
陳三流見他癡癡傻傻,倒容易搭訕,本想說幾句俏皮話兒,但是看見左近幾名唐軍都把眼神轉到了這裡,他便沒敢再逗留,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沒事兒人一般走開了。
沒走到兩步,他臉上嬉笑的神情便突然收斂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鄭重與嚴肅。
剛纔那人口齒並不很清楚,說的又是南邊兒的方言,因此中間那個四個字,陳三流不大拿得準……
那四個字可實在有些兒不真實,但是陳三流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就是事實!
陳三流記得那人說的是“陛下奔嘞”,他幾乎有九成的把握,對方說的是“陛下崩了”!
——唐帝死了!
唐帝怎麼可能在這種關頭死掉?
很可能!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信念,陳三流對這種可能性幾乎是有一種偏執的篤定。
他不是別人,他是陳三流,他掌管着全天下最精銳的斥候營,他是全天下掌握情報最多的人之一——雖然他的情報當中並沒有“唐帝駕崩”這種消息,但是從種種的事態變化之中,從他所掌
握的,這晉州到太原之間數十支大大小小隊伍的動向來看,無數種可能性最終匯成一點!
——南唐發生大事了,而且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想着這些,腳步越走越快,然後在經過一處廢棄的磚窯時,伸手向某個極隱秘之處招了招,然後一個極瘦小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竄了出來。
“帶信到絳州找陸帥……”然後他將嗓門壓得極低,細聲細氣地說了幾句甚麼。
這些話不僅說得低,而且根本不是“人話”,即便被南唐人偷聽了去,也絕不知道他在說些甚麼內容。
即便是聽他說話的這名斥候,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果要準確地傳達這個情報,與他接頭的人必須得是跟着陸鴻的老兵,而且是實實在在的保海縣三河鎮人,因爲這段消息裡面,完全都是用三河鎮最彆嘴的方言說成的……
這名斥候雖然不懂這種放言,但是他很快便用讀音相近的字抄了下來,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趕往西南邊的一處廢棄的村莊——那裡有馬。
陳三流看着他的背影,然後回望了一眼晉州城的方向,便徑直向下一個聯絡點走去。
……
……
南邊確實亂了。
這在陸鴻情形之後的第四天,便已經確定了這種猜測。
昨天王正給他發來的最後一份情報說:守在壺關的唐軍於大前天,天矇矇亮時悄然棄關南下,行不到十里地,便在一處深草甸子外遭到了慘烈的伏擊!
埋伏在那裡的,是另外一支唐軍。
那支唐軍從一天前便已經埋伏在了此處,王正的人早就盯着他們多時了——從他們鬼鬼祟祟走出東北方的平順城的那一刻開始。
之前小王正還以爲澤州的司馬巽,或者相州的韓清大將軍要來,因此他急忙派人向兩面通報,誰知道被他派出去示警的斥候,一直走到相州城和澤州城,也沒在路上瞧見友軍的一兵一卒……
一直到這一天早上,在草甸子中埋伏了一天兩夜的五六千唐軍,突然從斜刺裡衝出來,向着壺關的三萬多守軍狂砍的時候,王正的手下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實上,這種情況絕不是偶然,也絕不是個例——神都的唐軍伏擊了隴州撤下來的友軍,然後在南下的途中,於子午谷擼起袖子自相殘殺。
等他們互相之間打得筋疲力盡,並且握手言和、再度合兵南下之後,在上津和黃土兩城遭遇了另一支友軍的偷襲——那是一早便從長安退出來的唐軍……
神都唐軍在艱難突圍之後,只剩下二千餘人。
剛剛渡過漢水,連氣都沒能喘勻,就被豐利城中,原本負責替他們這些前線軍輸送糧草的隊伍給包圍了,營校尉以上的軍官,一個不留……
之前得了勝利的長安唐軍,在成功滅掉大部分神都唐軍之後,也並沒有能夠得意多久,便在新野和南陽接連遇到守軍的阻擊。
在損失了相當一部分兵馬之後,他們繞過鄧州、襄陽,千里迢
迢、忍飢挨餓到達淮南,卻被捲入了南唐淮南道與山南兩道之間的混戰之中。
最後從長安前線回到都城建鄴的一萬多人,被佔領建鄴外郭城的守軍接入了城內,最後分崩離析在攻打皇城的戰鬥之中……
許多人或許會對這場鬧劇感到不可思議,但是對於周人來說,這種事情原本是他們早已考慮過的,甚至早就對這種境況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只不過因爲控制得好,所以並沒有發生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罷了。
要分析起來也很簡單——唐帝駕崩,但是這位種馬一般的男人,從十六歲封王,到二十八歲登基,再到四十七歲駕崩,三十年的時間,總共生了三十七個兒子,十六個女兒!
其中一直跟在姜炎身邊,轉戰於晉州城的是老六和小十四,把晉州城打成稀爛的就是這兩位。
唐軍打下長安之後,出任長安留守的是老三;打下神都的,是老十,最後出任洛陽留守的,是老七;擔任隴州刺史的,是小十二。
老七、老十先做掉了小十二,然後在子午谷互相干了一架,然後又和好,接着在上津和黃土兩城,被久等了的老三雙殺!
老三比較能耐,一路從長安殺回淮南道,遇到了關係不錯的小十九,順便幫小十九解決了山南兩道的老八、小十五,隨後想來想去還是幹掉了小十九,獨個兒進了建鄴城。
建鄴城裡接應他的,是老大,守在皇城裡的是老二。
最後做了新皇帝的,是老幺——也就是兩歲半的小三十六……
三十七早在一歲的時候就夭折了。
在老三攻城死後,老大倒是成功地攻破了皇城,弄死了老二,但是架不住還有比他更厲害的,也就是他那位已經失蹤了二十多年的小叔……
說起來,兄弟三十七個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因爲生的早,曾經在小時候有幸見過這位,當年被譽爲“天才”的小叔。
後來小叔被封爲南充郡王,期間斷斷續續回到建鄴幾回,待他還算不錯。
即便是三十二歲的老大,這個唯一見過小叔的皇子,如今再見到李嗣原,對他的印象也只是這麼簡簡單單的隻言片語……
他不明白,小叔是怎麼出現的,又爲甚麼會出現,但是當他看見自己那位死鬼父皇的屍體的時候,他便明白了。
然後他就自刎,隨着他的父皇一道兒走了……
雖然外面都說,他的父皇早已被“女色”掏空了身體,而且也有無數的人預測他絕對活不過五十歲!
但是他這個做老大的最清楚,他的父皇就是天賦異稟,年輕時便號稱“連御十一女”。
即便是後來年級大了,每夜也都必須宮女陪侍,在這方面絲毫不見老態!
所以這種說法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但是他的父皇還是死了,而且究竟沒活過五十歲。
死相有點兒難看。
臉很青,眼很白,嘴脣,很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