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陸游《春遊》
一聲宛轉的悲啼,讓她從落日的餘暉中看到他神傷的淚眼。他還是那樣英俊、那樣飄逸,然而清瘦的面龐卻遮蓋了他往日的神采奕奕和所有的自信。他不再年輕、不再健壯,一襲暗淡的紗衫留給她無盡的悲涼與遐想。
“務觀!”她站在傷心橋盡頭悲慼戚地回頭盯着他憔悴的面孔,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沒聽到她的呼喚。他低着頭,坐在斷雲石畔哀嘆着。
“務觀!”她一遍遍地呼喚着他,他卻紋絲不動地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
務觀,你爲什麼不理我?唐琬任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試圖飛奔到務觀身邊,想把滿腹的話對他盡情傾訴,然而她的胳膊卻被黑、白無常緊緊拽着,朝遠離務觀的方向飛馳而去。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忽然擡頭盯着沈園的一面粉牆悲愴地吟詠着,淚水早已順着他瘦削的面龐沾溼了他的紗衫。
“放開我!放開我!”唐琬頑強地掙扎着想要擺脫黑、白無常對她的羈押,踮起腳尖、張開雙臂想投身到務觀懷裡。
“陰陽有隔,你已經是個死人,不能再接近陽世的人了!”黑無常面無表情地盯着她冷冷說着。
“我死了?”唐琬不敢相信地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眼。不,怎麼可能?她題在沈園粉壁上的那闋《鳳頭釵》墨跡尚未乾透,務觀纔剛剛看到她的題詞,她怎麼會死了呢?
“是的,你已經死了!”白無常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再朝務觀身邊邁出一步,“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是一個孤魂野鬼,你應該乖乖地跟我們上路纔是!”
“不!我沒死!”唐琬悲痛欲絕地擡頭盯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務觀,聲嘶力竭地喊着,“務觀!救我!務觀!”
“別叫了!你就是喊破喉嚨他也不會聽到的!”黑無常扭過她的頭朝黃泉路上飄然而去,她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在黑、白無常的夾持下騰在半空中。看來,她是真的死了。
唐琬任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和淚吟誦着他五十年前爲自己題在沈園壁上的另一闋《鳳頭釵》:“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別想了,每個人都會經歷生離死別的痛苦。等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今生的一切喜怒哀樂你便會忘得一乾二淨了。”白無常冰冷的話語在她耳畔迴盪着。不,她不要過奈何橋,更不要喝什麼孟婆湯!她只想再見務觀一面,哪怕只一眼也是好的!
“相見又能如何?徒增悲痛罷了!”白無常早已洞悉她的心思,輕輕嘆一聲說:“你已經在沈園徘徊了五十二年,早就該去轉世投胎了!”
“五十二年?”她瞪大眼睛癡癡念着。有嗎?有五十二年了嗎?可她的務觀爲什麼還是那麼年輕、那麼英俊?
“你再回頭好好看看,陸務觀都已經是八十三歲的耄耋老人了,你還在這裡等他到底有什麼意義?”黑無常看都不看她一眼,說出來的話,字字句句,都如一塊冰冷的石塊砸在她的心窩裡。
“務觀!務觀!”回頭,那斷雲石畔哪裡還有他年輕英俊的身影?難道,難道那個白髮蒼蒼、目光渙散、身體佝僂、步履蹣跚的耄耋老人真的是她始終等待的務觀?五十二年了?她離開這人世整整五十二個年頭,他亦從而立之年的翩翩郎君蛻變成八十三歲的耄耋老者,可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聽我們的話,過了奈何橋,見了閻羅王,就去投胎重新做人吧!你這世沒犯任何大錯,一定會託生到王侯將相之家享受無窮榮華富貴的!”
“不!我不要榮華富貴,我只要再見務觀一面!求求你們,讓我再回沈園看務觀一眼好不好?只一眼,求求你們了!”
“這……”白無常有些沉吟。
“不行!”黑無常立即打斷白無常,“你怎麼可以動感情呢?她的魂魄已經在沈園遊蕩了五十二年,再不把她送過奈何橋聽憑閻君發落,我們都得跟着吃不了兜着走了!”
黑無常話音剛落,唐琬還想哀求些什麼,身子卻已經輕飄飄地落在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地方。這是什麼地方?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陰司嗎?放眼望去,卻看到路的盡頭有一座白石砌就的小橋,心裡不禁“咯噔”了一下,連忙回頭盯着白無常驚恐地問,“這就是奈何橋嗎?”
“快過去吧!”黑無常用力將她朝橋畔一推,她的身子很快便飄落在橋頭。
“不!”她不能過奈何橋,不能喝孟婆湯的!她知道,務觀還在沈園的傷心橋頭等着她。她不能丟下他一個人獨自離去的,絕不能!
“你怎麼還不過去?”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差手持長矛步步逼近她,張開血盆大口瞪着她厲聲呵斥着,“過去!快過去喝了孟婆的忘情水,早點到閻羅殿聽候發落!”
“我……”無論如何,她也不想喝下那杯忘情水的。凡是喝了忘情水的人就會忘卻今生所有的牽絆,了無牽掛地進入輪迴道,開始下一世輪迴。可是這也預示着她再也不能和務觀謀面,她不能,她不能就這樣把務觀徹底忘掉。
她站在橋頭,擡頭,兩眼茫然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一襲白衣羅裙宛若凋零的樹葉在寒風中搖曳。蒼白的臉、單薄的身子,還有眼裡那份若有若無的哀怨都給她那絕世的容顏平添了幾分悽憐。一個個面無表情的人從她身邊擦肩而過,都是一樣的白色長衣,一樣的足不履地。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們當中有些人垂首而過,有些人不停地回首,有些人健步如飛,有些人腳下卻套着沉重的鐵鏈……
“快過去!”鬼差再次舉起手中的長矛逼着她朝前走,“除了朝前走,你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她無奈地看着那些從她身邊飄然而過的路人,驀然間,卻發現原來這座叫作“奈何”的橋竟是座只能單向而行的橋。上了橋後就不能再回頭,沒有任何的後路可退。
“過了橋,喝了孟婆湯,就會忘記塵世間所有的一切,忘記自己。過去吧,鼓起勇氣走過去,前面就是豔陽天。”白無常的話陡然響徹她耳畔。她默然回頭,盯一眼橋畔的白無常,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務觀,難道我們就這樣永遠分別了嗎?她不甘心,雖然這座橋很像她少時和務觀同遊的傷心橋,可她卻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勇敢地朝前邁上半步。
那日,風和日麗、春意正濃,柳絮在斷雲石畔悄然飛舞。她和二十歲的務觀瞞着家人相約在沈園傷心橋下嬉戲玩耍,說不盡的溫柔繾綣、道不完的纏綿悱惻。她屈膝跪坐在飄飛的柳絮下,輕輕打開琴匣,取出那架心愛的“玉玲瓏”古琴。一邊抿嘴朝他笑着,一邊撥動琴絃,彈起一首輕鬆活潑的曲調來。
“蕙仙,嫁給我好嗎?”務觀悄悄站在她身後,從懷裡探出一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輕輕插到她如雲的髮際間,一臉癡情地望着她說,“這支鳳頭釵是我娘找山陰城最好的金匠打製的。她說,只要你肯戴上它,就是答應要做我們陸家的媳婦了。”
她的雙手輕輕抖了一下,倏忽間,琴聲紊亂,一片紅雲早已爬上她俏麗的面龐。雖然自己和表哥的戀情已不是什麼秘密,但乍然聽到他向自己求婚,還是感到緊張害羞,甚至有些忐忑不安,心突突地有如小鹿撞了個滿懷跳得厲害。
“蕙仙!”他把下巴輕輕倚在唐琬肩頭,動情地伸過雙手,把她兩隻纖若柔荑的手緊緊攥在自己的手心裡,“嫁給我,做我的娘子,好嗎?”
“表哥!”她嬌羞地回過頭盯了他一眼,連忙抽回自己的手,“曲子還沒彈完,你怎麼不好好坐在斷雲石上聽我彈曲子?”
“曲子彈得再好也不如把你娶回家當娘子的好。”他擡手撫着插在她發間的鳳頭釵,“我娘說了,你一定會喜歡這支金釵的。”
“一定?”她滿面嬌羞地睃着映在池塘裡他歡快而又靦腆的倒影,連忙擡起手,有些慌亂地拔着鳳頭釵。
“好端端的拔它做什麼?”他也盯着池塘裡倒映着的她燦若芙蕖的面容,柔情萬種地說,“我娘說了,你戴上它一定很漂亮,一定會成爲山陰城裡最最美麗的新娘……”
“你娘還說什麼了?”她白了他一眼,咬着嘴脣沒好聲氣地說:“誰說要嫁給你要做你的娘子了?”邊說邊拔下鳳頭釵,重重地往他手裡一塞,“還是留着它送給別人吧!”
“蕙仙!”他輕輕踱到她身前,吐出舌頭朝她扮着鬼臉哄着她說,“你不嫁給我還想嫁給誰?山陰城裡有哪個年輕才俊能比得上我陸游呢?告訴你,城外的妙因師太給我算過卦了。她說不出十年,我一定會成爲狀元。嫁給我,你就是理所當然的狀元夫人了!”
“狀元夫人?誰稀罕!”她繼續在柳絮飄飛的傷心橋下彈着悅耳動聽的曲子,臉上雖然表現出種種不屑和冷漠,心裡卻比吃了蜜糖還要甜。她纔不在乎表哥的功名,從小到大她愛的只是他這個人。哪怕他一輩子只是一個布衣,只要有他時時刻刻伴在她左右,她便心滿意足了。
“你看!”他忽地瞥見池塘裡一對金色的錦鯉朝他們這邊歡快地遊了過來,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一把擁住她說:“鯉魚都被你的美貌吸引過來了。自古才子配佳人,你不嫁給我,又有誰敢娶你呢?”邊說邊又把手裡的鳳頭釵輕輕插到她的發間。籲一口氣,得意地說:“我娘說了,只要是我喜歡的姑娘她也會喜歡,有你做我們陸家的兒媳,她老人家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的。”
“你娘你娘,又不是你娘娶媳婦!”她微微翕合着嘴脣朝池塘裡他的倒影瞪了一眼,“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在這裡瘋什麼?一支鳳頭釵,就想娶我進門,豈不便宜了你?”
“這麼說,你是答應我了?”他高興得放開摟着她的雙手,一蹦三尺高,盯着池塘裡那對錦鯉歡快地說,“蕙仙,你看,那對錦鯉像不像我倆一樣親密?只是好像還缺了些什麼,對了,它們再有一支鳳頭釵就更加完美了!”
她“撲哧”笑出聲來。回頭,輕輕望他一眼,卻發現他還是從前那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或許,再過二十年、四十年,他還是改不了身上那些習氣的。再回首,往事已矣,黃泉路上強勁的罡風正肆虐着她嬌嫩的面龐,悵望眼前單向的奈何橋,她心痛欲裂。曾經,一度認爲在這世間再也沒有任何橋可以比得上他和她的傷心橋。直到後來母親告訴她,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座橋可以讓人忘記所有的悲傷、痛苦,她才知道了奈何橋的存在。母親還告訴她,離開務觀她纔會得到真正的幸福。可是終其一生,她再也沒能觸及她想要的幸福。自從被迫與他離異的那天起,她所有的幸福就都追隨落絮飄散得無影無蹤了。
遺忘,總是讓人覺得幸福的。於是,這座叫作奈何的美好的橋數十年來就一直在記憶裡徘徊,久久不去。而今,當這座橋真的呈現在她眼前時,她卻又躑躅不前了。走過去,所有的記憶都會煙消雲散,千年的等待也終將付諸東流。務觀,你在哪裡?爲什麼命運偏偏要一再拆散我們?爲什麼?她潸然淚下地盯着佈滿陰霾的天空,心裡裹了一寸又一寸的悽然。橋尾正站着一個鶴髮童顏的女子朝她微微笑着,她不得不輕輕邁開腳步朝前踏了一步。
“過來吧,孩子。”那個鶴髮童顏的女子一邊手持銀勺舀着一碗碗稠密的濃湯,一邊繼續召喚着猶豫不決的她。
在女子的鼓勵下,她不由自主地朝前一步一步地挪着步子。每走一步,那些記憶的片段便在她腦海裡更加清晰起來,並在她眼前拼湊出一曲曲悲歌,更讓她肝腸寸斷。終於決定過去了,就像母親說的,遺忘才能換來幸福。或許,唯有忘掉他,纔會讓他在世間得到永恆的幸福。那麼,只要自己不再出現在他夢裡,讓他難過、心碎,她情願喝下孟婆手裡的濃湯忘掉一切,不再出現在他的生命軌跡裡。
“孩子,你終於過來了。”孟婆細細打量着她如花的容顏,嘆一聲,“喝下這碗湯,所有的不快就會在瞬間忘得一乾二淨。”邊說邊舀了一碗湯遞到她手裡,“喝完了就不會再有痛苦了。”
孟婆遞給她濃湯的時候雙手突然一顫,一滴珍珠般大的渾濁的淚珠便從她的眼角滑落碗中。“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孟婆湯,也叫忘情水。喝了它,不管你在人間有如何驚天動地的恩怨糾結,都會在頃刻間化作嫋嫋輕煙。從此後,你不會再記得愛人的存在,包括他的容顏、他的一顰一笑、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切一切……”
聽說孟婆只會爲經歷了三世情劫的人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而這滴淚卻可以讓她爲之動容的人看到自己前世今生的種種。重溫那些回憶是極其痛苦的事情,但是如果沒有徹底地痛過,又如何能夠徹底地遺忘呢?
她輕輕接過孟婆遞過來的濃湯,緩緩往嘴邊湊了過去。她聽到孟婆重重地嘆了一聲,接着意識便逐漸模糊起來,陷入千古的幽冥之中。
…………
還是沈園,還是傷心橋下。她默默注視着已經乾涸龜裂的池塘,一對金色的錦鯉不知從哪兒突然蹦了出來,在她眼前跳來跳去。一條錦鯉顯然已經沒了動彈的力氣,另一條錦鯉卻用自己口中的唾液竭力挽救着它的生命。她看到它眼裡含着渾濁的淚水,那是對愛人的不捨和心疼。然而它用盡最後一口氣還是沒能將愛人救活,最後它們只好嘴對着嘴同時停止了呼吸。
她的眼裡也含了渾濁的淚水。她從丫鬟手裡接過玉玲瓏古琴放到斷雲石上,呆呆盯着務觀一年前留在粉壁上的題詞,在靜謐的氛圍中輕舒十指,化蝶低語般的琴聲頓時瀰漫在整個園子裡。務觀,要怨就怨我們的命吧。今生今世我們不能再做夫妻,但求來生可以像梁山伯和祝英臺一樣化作一對蝴蝶比翼雙飛,再也沒人可以分開我們。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她悽婉的歌聲響徹飛絮漫天的沈園中,一隻孤單的仙鶴悲鳴着、撲打着斷翅飛落在玉玲瓏邊,彷彿在陪她一起吟唱那闋千古絕嘆《釵頭鳳》。
從前,他總會在她曼妙的琴聲裡吟詩作賦,那些妙語連珠的話語,總是宛如清泉般汩汩而出,而他的心也總會和她悅耳動人的歌聲交融在一起。然而這一切都早已遠離她一去不復返,因爲始終無法得到婆婆的認可,她被迫和自己心愛的丈夫離異,嫁給了一個自己並不愛的皇族男子趙士程。十年時間彈指一揮,本以爲隨着歲月的流逝,自己會把那段傷心的感情忘卻,可她錯了。她忘不了,一年前在沈園的不期而遇更讓她終日惶恐不安。他們相對而坐,滿腔的柔情,滿腔的愁緒。原以爲真的可以把他從腦海中剔除,然而當他再度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才終於明白,她不但忘不了他,反而愛他更深。他已經另娶宛今,她只能輕**玲瓏,一遍又一遍地爲他彈奏起那首哀婉動人的《化蝶》。一曲終了,早已淚溼滿襟。
“夫人,起風了,我們還是回去吧。”丫鬟從身後踱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勸着她。
她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時候還早,我還想在這裡靜一靜。”
“要不奴婢先回去替夫人把披風取過來。”
她輕輕點頭。寂寞的沈園只剩下寂寞的她。默默起身,呆呆看着粉壁上他於一年前留下的《釵頭鳳》題詞。和着淚水,將他字字斷腸的心聲低低吟唱着。原來,他還是愛着她、念着她的。可爲什麼,他們就是不能與共?淚水肆意在臉上流淌,心,痛到極點。再也抑制不住滿腹的委屈和相思,忽地衝到斷雲石畔,咬緊牙關,將玉玲瓏舉過頭頂重重摔到傷心橋下。隨即又旋轉着在花叢中輕舒長袖舞出一點紅,醉在了自己的淚泊中。
她想起了清荷小苑裡的柔情蜜意,想起了鑑湖畔的風花雪月,想起了芳草萋萋長亭外的離別,想起了葫蘆池畔的誓言,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她並非無情,只是這份愛讓她等得太久太苦,一痛便是一生一世。她邊舞邊唱,最終撲倒在斷雲石下嚥下最後一口氣,魂歸幽冥……
一世的恩恩怨怨,一生的肝腸寸斷,驀然回首,如曇花一現。她的意志逐漸甦醒,身邊的事物也逐漸清晰起來。奈何橋上,只朝一個方向走去的人依然絡繹不絕。她看見孟婆神情悲傷地望着她,眼中有淚。孟婆說:“你還記得是什麼讓你婆母下定決心要拆散你和他的嗎?是山陰城外妙因師太的一句話。只是,你並不知道,妙因師太算錯了,你和他原本可以幸福着走過一生的,可是……你知道嗎?其實我就是妙因師太,是我的錯讓你和他痛了一生一世,是我的錯沒能讓你過上幸福安逸的生活,所以我希望你的下一世能夠幸福。在進入輪迴道之前,我可以讓你自己決定下一世要投胎做個什麼樣的人。”
她輕輕搖着頭,這一次她是真正甩開了千年的愛恨情仇,無所求。
孟婆憐愛地盯着她說:“我必須給你一世幸福。”
她想了想,最後淡淡地對孟婆說:“如果非要讓我決定下一世,那麼就讓我做他的影子吧。無慾無求,卻又可以終身相伴。”語罷,她端起那碗濃濃的孟婆湯,一飲而盡。
過了奈何橋,喝過孟婆湯,就會忘記塵世間所有的一切,忘記自己……
她忘記了自己,可他還沒有忘記。八十三歲的他依然蹣跚着腳步,走在芳草萋萋的沈園裡、走在碧水連天的葫蘆池畔、走在傷心人在天涯的傷心橋下,想她、念她,爲她寫下一首《禹祠》,依然守在溼潤的古道上守候着她的歸期:
祠宇嵯峨接寶坊,扁舟又系畫橋傍。
豉添滿箸蒪絲紫,蜜漬堆盤粉餌香。
團扇賣時春漸晚,夾衣換後日初長。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頹垣墨數行。
可是,他仍然沒能等來她的迴歸。她轉身離開,他只能悄然注視,等她走遠,然後將自己的憂傷漫成思念的河,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與寂寞共生。然而,他還是不甘心,不甘心眼中再也看不到她的留戀、她的歡笑。如果,如果有一天,她轉身了,不是離開而是歸來,會不會心痛着,看他用眼淚舔舐自己的傷口?
或許,紅塵裡的愛,總是由淚水凝成,有哭的渾濁,也有笑的晶瑩。只是,她從來都不會知道,一個人的時候,她仿若穿行於他身體裡的血液,支撐着他。因爲如此,他才能孤獨着走過一個又一個看不到她的春夏秋冬。
放眼望去,詩壁依舊,沈園依舊。可是,伊人已去,她已於五十二年前,帶着對愛情的絕望,睡在了他的詩裡。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她爲他撫琴而歌,他爲她畫眉閨房,詩詞歌賦成就了他們的歡樂,黃縢美酒纏綿了年少的恩愛。那個時候,他們是幸福的,沈園亦是幸福的。他們忘記了世俗,忘記了功名,忘記了一切,只是在愛情裡陶醉着、歡樂着,只是在詩書琴曲中唱和着、沉醉着。
她太癡情了,癡情的她才華卓絕、柔情似水。然而,這樣一株理當天長地久的連理樹,僅僅同生共長了兩度春秋,便黯然枯萎。她轉身離開,沒有預期中的落寞,他的心開始冰冷。從此,只記住山重水遠的呼喚,只記住碧螺春般誘人的茶香。她最初的模樣,亦在他安靜的時光裡,癡成久遠綿長的懷念。
“祠宇嵯峨接寶坊,扁舟乂系畫橋傍。豉添滿箸蒪絲紫,蜜漬堆盤粉餌香。”禹祠的供案上擺滿了祭祀她的果品糕點,只是佳人難再覓,她的轉身早已化作他們情感糾結的終點。浸在那些曾經的清淡歡愉裡,他在回憶裡最大限度地還原着思緒的本色。回眸裡,一曲《長相思》哀婉嘆千年。在漫天彩虹裡,又看到她素衣淡妝,攜着淡淡的惆悵,從他身邊輕輕走過。然而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卻又與她擦肩而過。
曾經,無數個日日夜夜裡,他一直在心底默默臆想着。如果有一天,他們相遇了,會不會是默默無言、深情對望?抑或是無言了,兩顆心之間卻還是依舊默契相連?只是,她什麼也沒說,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那樣輕輕地飄走了。於是,所有的臆想都變得蒼白。他唯有接受,接受這無情的事實,默默看她走遠,但願她幸福。
“團扇賣時春漸晚,夾衣換後日初長。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頹垣墨數行。”再回首,故人已去,眼前唯有那些字跡模糊了的詞闋還依稀在斷壁殘垣間,明明滅滅着向他昭示曾經與她共有的一切。只是,煙雨茫茫中,所有的誓言都失去了意義,他只能默默地、默默地轉過身,輕斂眉眼,目送她的離去。唯任一縷淺淺的愁,與草色融合。在這如詩如畫的江南,繼續沉淪在寂寞裡,煎熬着他的煎熬。
俱往矣,她走了,多少煙花事,盡付風雨間;俱往矣,她走了,多少塵間夢,盡隨水東流。又是一年春來早,八十四歲的他再次步履蹣跚着走進他日思夜想的沈園。只是,那日氤氳的霧氣,卻在他眼底瞬間籠罩了整座憂傷的城池。
雨意愈來愈濃,花兒在風中顫抖着,似乎想要逃脫命運的摧殘。獨步在陰雲密佈的天幕下,年老體弱的他,呼吸變得更加艱難。手裡拿着雨傘,卻不知究竟要走向何方。是葫蘆池,是傷心橋?是孤鶴軒,還是斷雲石?於是,深深地嘆,嘆這花團錦簇的沈園,一切的繁華,都不再與他有關。心裡只想着掙扎,想要逃脫,似乎唯有逃脫,纔會找到丟失了很久的幸福。未曾想,逃脫了,卻又落入了更深的迷惘中。
沈園亭臺,百花弄影。可是,他老了。他知道,或許,這是他最後一次來沈園了。他想再看看他的蕙仙,他的愛人。
青梅竹馬的愛情,無法留住更多的纏綿;驛亭斷橋的梅魂,依然有她冰清玉潔的身姿在飄搖。寂寂沈園裡,每一處都飄散着她的笑聲,是那樣的甜美,那樣的嬌俏。每一聲,都撫觸着他內心盤旋已久的相思。彷彿就是昨天的事情,他和她並肩走在沈園,他寫下一首《詠梅》,她撫琴唱和。新婚宴爾的他們,沒有煩惱,沒有憂傷,沒有痛苦,沒有困惑,有的只是無憂無慮與無限的歡喜。
可惜,他終究是太孤傲了,也讓這孤傲折損了他們的幸福。年輕的他,以梅花獨標高格,絕不與爭寵邀媚、阿諛逢迎之徒爲伍,也絕不隨波逐流、苟且偷安。然而,詩書唱和,終留不住最美的愛情;征戰沙場,亦不能忘記最初的眷戀。此去經年,他只能在蒼涼的文字背後感受她的絕望與無助。
那年,不到二十二歲的他,在簽下一紙休書後,幾經輾轉,離開了山陰。在金戈鐵馬的煙塵中博得了“集中十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的讚譽。但是,不得不與她“執手相看淚眼”的他,卻把一生的愛戀都留在了沈園,留在了與她賞梅讀詩的沈園,留在了離別十年又再次邂逅的沈園,留在了那首熱淚悽然、苦酒強嚥的《釵頭鳳》中。
再回首,闌珊深處,懷着一份驚心的不安,在心裡悄然默問:若是兩情相悅,何須朝朝暮暮?擡頭,閃爍的光線,映入眼簾,突地聞到陣陣馨香撲鼻。不遠處便能看見清影翩躚、蓮步款款的她,面色紅潤、素顏淺笑,舉手投足間亦是無處可藏的風情萬種。只是,那真的是她嗎,是他的幻覺,還是她真的回來了?
此時此刻,多想再爲她插上那隻鳳頭釵,任她臨水照影,在葫蘆池的波影裡流光溢彩。鳳頭釵啊鳳頭釵,那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亦是她許諾成爲他妻的見證。只是,他還有資格再成爲她的夫嗎?
淚眼模糊裡,他輕輕起身,提筆,在沈園斑駁的壁上,繼續執着地尋覓着那一抹愛情的遺蹟。一首《春遊》,刻下摯愛的悲歌,寫下對她不竭的情思,任其綿延成一曲千古絕唱,更爲這滿園旖旎的風光平添了一絲淡淡的憂傷: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濛濛細雨中,沈園裡花開如錦,卻有大半都是五六十年前便識得他陸放翁的。怎會不識得呢?是它們,見證了他和蕙仙愛情的甜美;是它們,見證了他和蕙仙分手的決絕;是它們,見證了他的猶豫彷徨;是它們,見證了他的不得已;是它們,見證了他風雨無阻的執着等待;是它們,見證了他無盡的悔意和傷魂的淚水……然而,此去經年,花一年年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永不停歇,他卻不能與她再攜手花前月下。怎能不讓他哀慟欲絕?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回眸,什麼時節那片凋落了花草的香徑上,不經意間又悄然生出了鮮嫩的青芽?一切的一切,恰如同一份思念曾經無聲隱匿了蹤跡,又突然於某個不經意的時間勾起了許多明朗的、苦澀的記憶。於是,他又於月色朦朧中,將她深深想起。
聽,是誰在傷心橋的那端嘆息?是誰在寂寥的長夜裡傾聽他心靈的呢喃,與他共鳴?是誰在百花飛舞的春天裡,要給他一份癡心的溫暖?是誰?是他的蕙仙嗎?輕輕,迴轉過身,但見一片落紅在他滿鬢霜絲間盤繞回旋,卻未曾看到她嫋娜的身影,哪怕是一個淺淺淡淡的笑靨也沒有。
花謝花飛,終於信了,她已然化作泥土,灰飛煙滅。只是,幽夢太過匆匆,他到底該怎樣,才能尋回她眉間曾有的那一抹明媚的笑容?擡頭,一段殘垣依然橫在眼前。斑駁的牆壁上那兩闋《釵頭鳳》依然醒目地映入眼簾,在如水的月光下,顯得那樣的蒼涼寂寞。只一眼,便令人黯然神傷。
這世間,總有些事情不可以用來懷念,譬如對她割捨不了的情,譬如對她深深的眷戀,再譬如任時光變遷卻依然執着的等候。人生若只如初見,把初識的美好畫面永遠定格在心中,那該有多好、多完美啊!那樣,他就不會爲思念一個人而終日牽腸掛肚,不會再爲一個人守在這漫漫長夜裡翹首盼黎明瞭!
回首,駐足在紅塵之外,憶往事蔥蘢,才發現,追逐的腳步從不曾停止過哪怕是片刻的工夫。他亦終於明瞭,遠方的遠方,有她的幸福、她的歸宿、她的心靈港灣,而他,亦依然是她花前月下的守候。於是,踩着滿地花香,踏着輕快的步子,匆忙而過。此時此刻,他只想飛奔向她的方向,爲她捎去一片雲彩,替她遮擋住世間所有的風雨,讓她永遠都明媚生香、歡喜如初。
千年之後,時過境遷,沈園景色已異。我站在碧草連天的斷雲石畔,站在沈園的詩行裡,感嘆着他的悲情,仍能感受到他的一腔癡情。他和她被硬生生地拆散,卻把一段生動了宋代詩書的愛情,永遠留在了江南的沈氏園裡。恍惚間,我彷彿又看到他無奈的眼神、悲憤地揮毫;彷彿又看到她顫抖的雙手、絕望的涕泣。心,瞬間,痛了,被那兩闋詞戳痛。
我知道,那兩闋傷情的《釵頭鳳》,早已印證了他們的絕戀。把一座普通的江南園林,吟唱成了愛情名園;把一段悽婉的愛情故事,演繹成了千古絕唱。更知道,他的魂一直縈繞在沈園上空,慢慢地交接在死生之間,沒有界限,沒有概念,寂靜地、默默地瀰漫在這個七彩世界。始終懷想着她,追尋着她的足跡,再也走不出一個沈園,走不出一個唐琬,走不出一闋《釵頭鳳》。
終於,時間的年輪在他對她無盡的思念中滑到了宋寧宗嘉定二年(1209年)歲末,八十五歲的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牀上。牀前跪着的是宛今替他所生的六個兒子,還有那個陪他度過人生中最後三十個年頭的愛妾楊氏綠綺。然而,他卻沒有任何的悲傷。他知道,黑夜終究要逝去了。窗外的月色已完全被曙光淹沒,寂靜也逐漸消失,晨鳥的鳴聲依然響起,奏起生的歡歌。回眸,那些昏黃的燈光也變得明亮起來,如同白晝一般閃耀。她又在他溫暖的笑靨裡輕舞飛揚,於暗香盈動裡,爲他唱起一曲多情的《長相思》,夢落沈園。
完
2011年8月20日初版於北京
2016年10月18日第二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