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逃出來已經四天了,已經踏入了南陽郡的地界。夜聽潮安排其他運送“屍首”的人回去,只留一個叫張平的待羅敷和伯姬醒來護送他們去南陽。又在長安夜氏產業下的商鋪取了馬車和用品,直奔南陽而去。一路上爲了躲避官兵,他們只有多行偏僻之道,其中奔波坎坷自不必說。
“羅敷姐姐,你爲什麼一路上也不說話?”伯姬看着沉默的羅敷,終於忍不住問道。乖巧如她,自是不願羅敷這個一直照顧她的姐姐有何不開心,但又怕自己的言語打攪了她的思緒。
羅敷看着已經恢復健康的伯姬,雖然只比她大兩歲,但是在羅敷心裡,伯姬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小妹妹。羅敷幫她把馬車裡的錦被掖得緊了緊,衝她明媚一笑:“姐姐是在擔心王鳳大哥呢。”自從長安一別,也不知道他是否逃脫了王匡的毒手。如果王鳳因爲自己犧牲,那她內心如何得以安寧。不會的,以王鳳的武功,又有夜聽潮暗中相助,一定不會有事的。羅敷發現自己對夜聽潮的信任越來越多,當初他留在她身上那一掌已沒有當初那麼痛。可是信任他真的是對的嗎?她怎麼依然感覺他是危險的?那種盛氣凌人的危險。而且,他身邊有月如風那樣風情萬種的女人,有東方齡那樣不讓鬚眉的奇人女神醫,自己又算得了什麼?怎麼憑他當初緊緊幾句話而完全信了他?
不想了,還是不想了。羅敷使勁搖了搖頭。
“羅敷姐姐,你不要如此擔憂,王鳳大哥人這麼好,他一定會沒事的。”伯姬小小年紀哪裡會明白她心裡想得是什麼,想得有多深?
羅敷安慰得對她笑了笑:“恩,我也相信王風大哥會沒事的。”羅敷心想有機會一定要去新市一趟,確定了王鳳的安慰她才能安心。
“怎麼了張平大哥,爲何停下?”羅敷感覺到馬車停下了,向駕車的張平問道。
張平慌忙答道:“不要出來!”
可是還沒等他說完,羅敷已經躬身鑽出了馬車:“啊!”羅敷驚叫出聲。
車裡的伯姬慌忙問道:“怎麼了,羅敷姐姐?”
羅敷趕快回身,把車裡的伯姬抱住,捂住她的眼睛:“伯姬妹妹,你聽我說,不要往外看。”說着把她的頭按在了自己的懷裡。
伯姬可以清楚地聽到羅敷的心跳如鼓。她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能讓天不怕地不怕的羅敷姐姐嚇成這樣,她只有聽羅敷的話,不向外面看。
羅敷把伯姬抱在懷裡,對外面的張平道:“把車往回趕,找個乾淨的地兒停下。”剛纔車外的一瞥讓她觸目驚心。以前學過一個成語叫“餓殍遍野”,現在她終於知道了這個成語的意思,知道了它意味着什麼。初秋焦熱的陽光射在乾涸的土地上,一具不知死了多久的屍體橫在路的中央,一條幹瘦的惡狗,無數骯髒的蒼蠅圍在它的身邊。不遠處的村子裡看不出一點生氣,奄奄一息的生命偎在村頭的枯木樁上不動彈,也不知是死是活。
天哪,她怎麼被扔到這麼一個時代啊!羅敷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但是不能吐出來,她還有伯姬要保護。
張平遠離那村子行了一陣,對車裡的羅敷說:“公子,這裡可以了。”爲了行動方便,她還是以前一樣一身男子的裝扮,伯姬也被她換上了一身男裝。張平爲了安全就稱她們爲“公子”。
羅敷道:“張平大哥,你拿着車上所有的食物去那村子裡看一看,凡是有餓壞的就給他們些。我和伯姬在這裡歇息等你。”
張平一聽,趕忙發對道:“可是,公子……”
羅敷知道他要說那些食物是他們自己留着吃的,他還擔心她們的安全,畢竟夜聽潮安排他見到劉秀之前一步不許離開她們身邊。“去吧。按我說的做。”
張平爲難地說:“那,好吧。”隨手把插在綁腿上的匕首抽出來遞給羅敷:“請公子用它防身,我去去就回。”說完一溜煙不見了。
羅敷把匕首往懷裡一揣,從車廂裡出來,經過剛纔的事情感覺腹腔一陣酸苦,好不難受。羅敷跳下馬車,離馬車遠行幾步,扶住道旁的磐石終是吐了出來。
伯姬從馬車裡探出頭來:“羅敷姐姐,你沒事吧?——啊!”
伯姬的一聲慘叫讓羅敷猛地一心驚,轉頭一看,不知從哪裡來的三個村民圍住了馬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車上嬌弱的伯姬,直嚇得伯姬一下蹲到了馬車上,想往後退卻被車廂擋住。
“你們要做什麼!”羅敷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一聲。那三人的目光暫時被吸引,但看了一眼同樣柔弱的羅敷,根本沒把她當成威脅,又重回頭看着車上的伯姬。其中一人費力地撲上了馬車,抓住了已經被嚇壞的伯姬的一隻手臂,寬大的袖子掩不住的一截白嫩皮膚讓撲上去的那人眼睛一陣發綠,對着上面就是一口。“啊”的一聲,伯姬又是一聲慘叫。
羅敷不及細想,拿出懷中的匕首,衝着馬車上的那人就紮了過去。卻被馬車下的一人抱住了持刀的胳膊,衝着她也要咬如法炮製地咬上一口。羅敷一看形勢緊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對着那人的章門穴就是狠狠一戳。那人經不住疼,加上本來身子看上去就虛弱地很,竟然生生躺在地上不動彈了。
另兩人看着同伴中招,放下了車上的伯姬不管,對着羅敷就要撲過來。羅敷衝他們舉着匕首道:“慢!”兩人一愣,但旋即又要撲過來。羅敷再大喊:“我這有吃的!”雖然事出突然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思考,但她已大致瞭解發生了什麼。那村頭的餓殍,村口的殘軀,冷落的村子,三人虛弱的身體,發綠的眼神……這些無不向羅敷透露着這裡正經歷着一場罕見的饑荒。
兩人一聽有吃的,真的就停止了手下的動作,換作一種乞求的眼神看着羅敷。羅敷道:“把馬解下來,宰了吃吧。“
二人一聽還真有吃的,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可以見到一絲羸弱的笑。
張平走了只片刻,回來時就看到了這樣一副場景:羅敷正在爲伯姬擦拭手臂上的傷口;一個男子直挺挺得躺在地上,另外兩個男子正在殺自己的馬。張平走到羅敷她們身邊,道:“公子,你們怎麼了?”又回頭衝着兩個男人道:“你們住手!”
羅敷阻止了張平,道:“你讓他們殺吧。他們也是餓壞了。”
張平十分爲難:“可是沒有了馬,我們如何行路呢?”
羅敷一邊爲伯姬包紮傷口一邊道:“不是已經在南陽郡地界了嗎?我們可以步行一段。遇到鎮子再補充馬匹也不遲。”
張平雖然不以爲然,但是羅敷畢竟是主人夜聽潮讓他以性命保護的人,所以他也沒有再說什麼。
羅敷:“地上那人讓我點了章門穴,你幫忙看看他的傷。”
張平來到那人身邊檢查一番,道:“無礙,並不是點穴所致,應該是餓暈過去了。待會灌些湯水進去就好了。”
羅敷聽到他這麼說心也就放下了。看伯姬手臂上的傷並無大礙,又好好安慰了一番。
羅敷對張平說:“張大哥去幫忙宰殺馬匹吧。我們也在這裡待上一會。”又對正在宰殺馬匹的兩人說:“既然有了食物,你們也去把自己的親人叫過來吧。待會把馬肉烤了吃,可以暫時保你們溫飽。”
正在忙碌的兩人聽此言感激地看着羅敷,乾澀的眼睛裡集起了一層水霧。一人說:“我們都沒有親人了,不過……村子裡還有一些人。”
羅敷斬釘截鐵地說:“叫他們都過來。這隻馬夠他們吃的了。”
兩人點頭,其中一人盡力向村子跑去,如果那還可以叫跑的話。那人也只是盡力讓雙腳同時離開地面地前行。
張平幫着他們就在路旁寬闊的地方燃起了火堆,村子裡僅存的十幾個人都在火堆旁烤着馬肉。說也奇怪,這僅存的人裡面竟然都是壯年的男子,看來那些老弱婦孺多半因爲身體素質不行餓死了。
張平又從村子裡好不容易找來一口大鍋,在裡面煮了些肉湯讓他們喝,又餵了餓混過去的那人幾口,看着他慢慢恢復了知覺。開始時村民都不等馬肉烤熟,帶着血絲就往嘴裡填。後來肚子填得差不多了,吃的速度也慢了下來。看着狼吞虎嚥的他們,羅敷問道:“你們多久沒吃東西了?不要吃太飽,不然會爆肚而亡的。”
經過接觸,這些村民已經把羅敷當成恩人一樣看待。一個看樣子像是頭頭的村民毫無隱瞞地說:“今年乾旱,官府卻不減賦,我們僅有的糧食都被官府收走了,我們已經一年沒吃過飽飯了。村子裡的人大部分餓死了,全郡大部分村子情況也是一樣。沒有餓死的也是想盡辦法弄吃的,官府又不讓去別處要飯。”
羅敷驚訝道:“這要飯官府也管?”
村民道:“恩。村民只要想離開本縣,抓住了就亂棍打死。我們沒糧食吃,一開始挖野菜,野菜挖光了就吃樹葉。現在整個縣的樹葉差不多都被吃光了,村民就只好吃老鼠,只要是能抓到的東西,我們都吃。最後連老鼠都沒有了,實在餓得受不了我們就吃人。”
“吃人!”羅敷早料到是這樣的結果,可是話從他們嘴裡親口說出來她還是被震動了。這是個什麼樣的社會啊?還真有人吃人這樣慘絕人寰的事。剛纔幸虧自己及時阻止,不然他們還真要把伯姬生生給吃了啊!這太可怕了!
羅敷把伯姬往自己懷裡拉得緊了緊,讓她緊緊靠在自己身上以安慰她的驚恐。
“衣食足而知榮辱”,此時已經吃飽的村名講起這些事情緒變得異常沮喪、傷悲和自責,幾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接着對羅敷講:“吃自己的孩子我們下不了手,就換着吃。人餓到了那個份上,真是禽獸不如啊!”
羅敷平滑的眉宇此時擰成了一個疙瘩,王莽統治下的新朝竟然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慘劇!羅敷此時的內心如極度地震撼、悲傷和痛恨。她很難準確此時內心的感受,只知道她要做些什麼,哪怕只是爲了內心的寧靜,哪怕只是爲了這羣自食兒女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