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稟皇上, 如今我大漢定都洛陽,基業穩固。皇上如今膝下只有一子,臣懇請皇上充盈後宮……”
“臣以爲然, 皇上自登基至今, 後宮只有郭皇后和陰貴人兩人, 子嗣更是隻有皇太子(劉疆), ……”
“臣以爲今年可從各地選適齡官宦女子入宮, 擇視可否,乃用登御……”
“皇脈乃社稷之根本……”
自遷都洛陽,兩年以來像這樣的懇請充盈後宮的上諫及本章可以說是從未間斷。他們的上奏不能說沒有道理。如今我只有疆兒一子, 疆兒已然三歲,雖然他生性純良, 但資質上的平庸讓我知道他不是承襲帝業的最佳人選。這一點下面的臣子當然也看得清楚。
每當心情無法紓解, 我都不讓宮女太監跟着, 自己一個人在皇宮到處走走。今天,竟不知不覺尋着琴聲到了陰貴人所在的東宮門前。
“皇……”東宮的宮女想要行禮, 被我揚手製止住了,令他們退下。我輕聲進了內室,坐在軟榻之上隔着屏風看對面的女子素手弄琴。
陰貴人彈的這首曲子我聽了無數遍,從敷兒那裡我無意中得知它的名字叫《枉凝眉》。兒女私情之音,道的是相望不能相守之苦。自兩年前邯鄲一別, 我再未收到關於敷兒和夜聽潮的任何消息, 我不知道是敷兒根本不想念我這個三哥, 還是夜聽潮那般霸道的男子不容許他與我聯絡。敷兒, 你可知因爲生活中沒有了你, 我總是會感覺若有所失。我偶爾會扭頭在身後尋找,總感覺有個清靈似水的女子扮了男裝在默默看着我微笑。
“皇上!”陰貴人曲罷發現我在這裡上來行禮。
我對她溫暖一笑, 伸手扶她起來。對於眼前這個端莊秀麗的女子,總讓我從心底感到舒服。“不是說過了,不在人前的時候就不必向朕行禮。”
“回皇上,您現在是九五之尊,麗華不敢造次。”
溫婉如麗華,已近世間女子的極致。如果不是後來遇到敷兒,我恐怕今生都不會意識到這世上還有比“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更美好的願望。
麗華道:“每當麗華彈起這首曲子,都能引得皇上留戀東宮,皇上對麗華情深意切,麗華何其有幸!”
每當麗華說這樣的話,我心中都有不忍和愧疚之情。這首曲譜本是我誤把敷兒當做麗華,聽敷兒彈過之後寫下,卻送到麗華手中。麗華一直以爲這首曲子是我們感情的起始,她可知它也是我和敷兒感情的終結。事事難辨,到底是人誤了曲子,還是曲子誤了人?
“皇上近日憂心忡忡,可是爲臣子所奏請充盈後宮之事?”麗華總是可以看得出我心中鬱悶,又以巧遇疏導。見我點頭,麗華道:“臣子所奏乃是事實,皇上莫要爲了顧及麗華而拒絕此事,失了人心。”
對於麗華的識大體我總是有無盡的愧疚:“可是……”誰知她笑着搖頭,依偎在我身上:“皇上,只要你心中有麗華,麗華已然知足。”
今生能有這樣的女子相伴,我想我應該感到幸福。只是爲何那幸福感如此飄忽,直讓我感覺若有還無,似乎剛剛抓到手裡,握緊在掌心,下一刻已經煙消雲散了?
和麗華的善解人意相比,郭聖通的無理取鬧一向是我所最頭疼的。雖然如此,我還是能忍則忍,畢竟如果沒有郭聖通和她的舅舅真定王的幫助,我也不會有今日。而且她雖然品行強悍任性,但深深愛着我,我又如何能捨棄她?
選妃之事雖然有聖通和她母親、舅舅等人的多方阻撓,但是因爲大勢所需而被有條不紊地進行。從各地選送的適齡女子已經被陸陸續續送往了洛陽,皇宮開始結束它兩年來的清淨,變得熱鬧起來。
首領太監道:“回皇上,參加選妃的女子共計八百一十九人,現在已經全部抵達皇宮。明日請皇上和皇后、陰貴人甄選冊封。”
我問首領太監道:“明日是哪一天?”首領太監回答說:“回皇上,明兒是三月十六。”
三月十六,果樹花開的日子。我對首領太監道:“將時間改爲後日。”三月十六,七年前的三月十六是我與敷兒相遇的日子。那時的“她”雖還是“他”,站在果樹之前滿身落英卻是也如瑤池仙子般如夢如幻。我當時奇怪,世間怎會有如此美好的男子?我現在仍然奇怪,她怎麼做到在我面前隱藏女兒身份兩年之久?
來到洛陽之後,我便命人在後花園選了一方土地,盡種各種果樹。天下人也許會說我這個皇帝仍然不放稼穡之好,我知道自己是徒有虛名,欺了天下人。可是又讓我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這個小小愛好原是爲了懷念曾經錯過的一段感情?
敷兒,那個會對我回眸一笑的女子,溺在我身旁纏着教她馬術的女子,將我引上帝王之路的女子,她原來註定就不屬於我!
我發現了一種叫櫻花的樹,便令人引進了宮裡大片大片種植,就與果園毗鄰。每年的春天,看着櫻花肆虐地開,肆虐地謝,是我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站在櫻花樹下,看花瓣如雪飄落,載一身落英,這種氛圍多麼適合去溫習一段過去。花瓣拂過嘴脣的感覺就像你的吻,爲何當初身在昆陽之時我沒有機會要你?你可知那次擁吻讓我回憶一生?你可知那次錯過讓我悔恨一世?
我很想知道,自己今生與敷兒還有沒有機會相聚。如果上天待我寬厚,我願有生之年與自己心愛的女子牽手,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靜靜地走過這條開滿櫻花的路,感受彼此。
敷兒,你可知道,這種花讓我想起了你。你和它一樣,活得肆虐,活得妖嬈,活得率性,活得灼灼其華!
今天本是屬於你我的日子,我不願任何人的打擾。可是晚上首領太監還是來了:“回皇上,明日選妃的安排請您過目。”
我掩飾不了心中的不耐煩,雖然我知道作爲一個君主根本不能隨意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撿主要的說說。”
首領太監:“是,皇上。明日選妃共有從各地選來的官宦女子八百一十九人,皇上和兩位娘娘要在這八百一十九人中選出貴人一人,容華三人,美人六人,充依九人人,宮人十八人,綵女、良人、無涓……等共計八十一人。其餘人等全部作爲宮女、女官留在宮中聽候差遣。”
後宮佳麗三千又怎樣,始終沒有自己喜歡的那個。我對太監道:“如今國庫欠豐,外有強敵,一切就從簡。下令,後宮去掉諸多的等級,六宮只留皇后和貴人各一人,其他嬪妃只留美人、宮人和綵女三等,人數也不必嚴格遵循祖制。宮中宮女、女官已經充足,不必再加人選。”要那麼多的女子留在宮中與我何意?我已負了敷兒,又負了麗華和聖通,何故再去辜負其他人?
首領太監爲難道:“回皇上,那其他人怎麼辦?”我望着窗外明月,心中突然感覺失落無比,甩袖曰:“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首領太監:“是。皇上,今晚安排哪位娘娘侍寢?”我道:“今晚朕要批奏摺,夜宿御書房,不要任何人前來打擾。下去吧。”“是。”
登基以來,除了麗華和聖通我再沒有別的女人,每年的這一天我不會臨幸她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因爲今日,是我弔唁自己擦身而過的愛情的日子。
我對貼身小太監道:“劉桂,去拿披風,朕要出去走走。”劉桂已經跟隨我三年,因爲做事機靈而深得我的喜愛。
劉桂:“奴才斗膽,皇上是要去果園嗎?”他一邊爲了披上披風,一邊低眉順眼地與我談話。沒想到他竟然能猜透我的心思。
劉桂:“皇上,奴才並非要多舌,而是心疼皇上。劉桂跟隨皇上三年來,每年的三月十六您都不讓任何一位娘娘侍寢,而且一定要去果園。奴才不知道皇上這樣做的意義,或者是……懷念什麼樣的一位主子。但奴才知道,如果是女子被皇上這樣懷念一生,那她一定是天仙一樣的人物,而且定然會因爲皇上的這份情一生都活得快活!”
我從來不在下人面前袒露心聲,但劉桂的這番話確實觸動了我。我忍不住問道:“你是說她會因爲朕的愛而開心一生嗎?”
劉桂跪在地上,雙眼溼潤,聲音澀然:“會的!皇上,那位主子一定會的!”
如果敷兒真能因爲我默默的愛,我無言的祝福而幸福快樂一生,那我也就知足了。
夜色如水,我行走在靜謐的果園裡,劉桂遠遠地在外面等着。不光今日,這裡的每一天都被這份靜謐所充斥,因爲我下令一切人等都不許踏入到這裡,就像我對敷兒的愛,已經沒有任何聲音。這塊土地是我對這份愛的最後守候,我希望不會有人打擾它。
前面怎麼會有一個人影?我略有吃驚地伸手擡起阻礙視線的一枝桃花,那人影爲何如此像敷兒?!一色的布衣男裝,同樣的纖腰削背,腳下踩一地落英,手下仍然在認真地採着花瓣。敷兒說這叫“疏花”,事實如她所說,是對結果有利的。
我忍不住開口,竟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你,爲何把花摘下來?”
“你懂什麼?……”聲音清靈如水,如在夢中重複了千百次的一樣,我甚至想脫口而出喊出敷兒的名字。
他不耐煩地回頭,見到站在身後的我,一臉詫異。——竟然是女子!這一次我想到了。
她好奇地看我:“你是皇宮裡的太監吧,大晚上的跑到這裡幹什麼?”我一笑,自己到底哪裡像太監了。問道:“這話似乎應該朕……真好笑,應該我問你纔對。”險些透露了自己的身份,幸虧她爲留意我言語上的奇怪。
她站在我身前,也不回答我的問題,自己嘟囔道:“不對啊,太監都沒有鬍子的。難道,難道你是……宮中的侍衛?!”
我笑。還以爲她猜到了我的身份。我道:“我正是宮中的侍衛,你呢?小小年紀穿上男子衣服卻是爲何?”
她突然變得沮喪:“我叫許雯兒,今年十五,已經不小了。我是剛剛入宮參加選妃的。突然好想家啊,他們又不讓出來,嘻嘻,我就偷了一套雜役的服裝跑到這裡來了,你看這裡多漂亮礙…”
十五,我遇到敷兒時她也十五,許雯兒的個頭也是跟她一般,當時我以爲她是男子,只是發育的晚些。一直以來都是把她當孩子,她曾經爲了對我的愛,因爲我的不知不覺受過多少苦?敷兒。
許雯兒如你一般的天真爛漫,扮起男裝如你一般的俊秀風雅。是不是因爲這個原因,我竟然與她暢談一夜而不覺疲倦?但我心裡清楚,她並不是你,她沒有你的聰慧,沒有你的倔強,沒有你執着,……沒有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