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軍這才僵硬着身子坐進去,轉過頭,愣愣地打量着媽媽,越看越覺得不象。媽媽有這麼老嗎?也沒有這麼胖啊。儘管媽媽染着棕色的頭髮,穿着高檔的服飾,還開着轎車,顯得那樣地洋氣和富有,可她臉上卻已經有了明顯的皺紋和眼袋,肌肉鬆弛,皮膚缺乏光澤,神情也過於老成持重。根本不象小時候的媽媽那樣青春靚麗,年輕活潑。
“這車,是你的?”小軍想叫一聲媽媽,可憋了好一會,也沒憋出來,就乾巴巴地問。
媽媽沒計較他的態度,或者說是理解他的陌生,儘量親切地說:“我跟他,各有一輛車,他的,比我好,奧迪。”
小軍關心地問:“那房子呢?你們住在一起嗎?”
媽媽往小區裡開去:“房子就一套,三室兩廳。”小軍輕聲問:“有我,住的地方嗎?”媽媽掉頭看了他一眼:“你,想在媽媽這裡住多久?”
小軍看着媽媽的臉色,下意識地將那根斷指藏在腿子袋裡,有些膽怯地說:“我想,你這裡,要是能住的話,就,不回去了。”
媽媽一驚:“不回去了?那怎麼行?你爸爸,同意嗎?”
二十三號樓到了。媽媽在樓下的停車位上停好車,下來,一聲不吭地帶他上樓。開門,換鞋,走了進去。
小軍跟進去,一看,怔住了。哇,這麼豪華的房子,怪不得媽媽要跟他走的,這個傢伙真的很有錢啊。不,應該說,媽媽家很有錢。你看,裝飾得跟電視裡看到的賓館房間一樣漂亮。他生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到這麼好的人家家裡來過。從婺源山區到上海的貧民窟,他只看到過山區和農村裡的一些民房,裡面幾乎都沒有怎麼裝飾的。而這個大套,有形狀好看的天面,奇形怪狀的吊燈,暗紅色的木地板,牆上還貼着乳黃色的牆紙。象銀幕一樣大的電視機,商場裡的許多高檔家電,這裡都有,冰箱,洗衣機,空調,微波爐,啊?還有電腦。我的天,廚房和衛生間裡的設備多好啊。這真是我媽媽的家嗎?他看着媽媽走進去的背影,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換一雙拖鞋,進來呀。”媽媽見他看傻了眼,有些得意地走過來,在鞋廂裡拿了一雙拖鞋給他。
他這才小心翼翼地換了拖鞋走進去,在房子裡走來走去觀看。三間房裡都有一張牀,大房間裡的牀最大,肯定是媽媽和那個男人住的;中房間裡是一張中牀,跟上海爸爸睡的那張牀差不多大;小房間裡的牀最小,與我睡的那張一樣。三個房間裡都有人住,那我睡哪兒啊?
這個家裡,看來也沒有我的位置。他呆呆地在客廳裡那張紫皮沙發上坐下來,有些尷尬地沉着臉,不知道跟媽媽說什麼話好。儘管媽媽對他很熱情,他心裡卻總有一種陌生感,距離感。在這個家裡,就象在別人家裡一樣,他感到不踏實,所以神情也不太自然,心情更是不夠輕鬆。
媽媽洗好一盤水果,端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說:“先吃個水果,路上餓了,媽媽,這就給你去燒飯。”
“媽媽,我今晚,住那間房啊?”小軍卻很想跟媽媽先說說話。他有太多的話要跟媽媽說,也有太多的問題要問媽媽,可不知先說什麼好,就脫口先問這個他認爲最重要的問題。這是他進來後說的第一句話,也是見到媽媽後,第一次叫她。
媽媽聽了,臉上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就在他對面坐下來,看着他說:“你今晚,先跟他兒子睡一張牀。明天,媽媽給你去買一張小牀,與他兒子睡一間房。”
“那個小房間裡,睡的是誰呀?”小軍追問。
“我們的女兒。”媽媽告訴他說,“他以前的兒子,已經工作了,後來,我們又生了一個女兒,現在在讀小學三年級。”
“又生了一個女兒?”小軍好奇地問,“他,原來就有一個兒子?”
“嗯。”媽媽垂下眼皮,不吱聲。小軍緊張地看觀察着她的臉色,心裡更加不安。
屋子裡氣氛有些沉悶,小軍等了一會,見媽媽只顧沉着臉想心事,打破沉默問:“那個人,是做什麼的?”
媽媽說:“他是做防爆產品生意的,廠在蘇北,南京只是一個辦事處,我們承包的,這些年,做得還不錯。你,應該叫他什麼呢?就叫叔叔吧。待會,他們回來了,你要識相一點,啊。要跟他們處好關係,話不要瞎說,舉止要文明一些,還要講究衛生。城裡人這方面特別講究。他們原來也是蘇北農村的,但在城裡住了十多年,習慣都變了。你要改改山區裡那些不好的習慣,不要讓他們討厭你,懂不懂?媽媽會慢慢教你的,你要多看媽媽的臉色行事,不要大大咧咧地亂來,聽見了嗎?”
小軍點點頭,更加小心起來,身子都不敢輕易動了。兒子真的不象女兒,這麼多年沒見到媽媽,平時白天盼,晚上想,多少迴夢裡喊媽媽啊。現在真的見到了,卻連一句親熱的話都說不出來,還不停地閃爍着眼睛,不敢與媽媽對視一眼,更不要說有什麼親暱發嗲的舉動了。
只是多說說話,與媽媽的心裡距離悄悄拉近了。他覺得媽媽雖然老了,富了,而且已經是別的男人的妻子,又是別的孩子的媽媽了,但還是自己的媽媽,也認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見了面,媽媽一句埋怨你的話都沒有說,沒有把你當成外人,媽媽依然是親切可愛的,我們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母子,母子連心哪。
這樣想着,他叫媽媽就叫得勤了,也慢慢放鬆了綁緊着的神經。心態自然,神經放鬆,他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今天一早出來,直到現在都沒有吃過飯呢。但他有些不好意思拿。
媽媽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吃吧,先吃個蘋果,媽媽用開水洗過的。”
他這才大膽地伸出手,去茶几上拿了一個蘋果。可他還沒有往嘴巴里送,媽媽就突然驚叫起來:“啊?你這手指,怎麼這樣啊?”
小軍嚇了一跳,連忙丟下蘋果,縮回右手,藏起那根難看的斷指。可是晚了,媽媽已經看到了。猛地起身坐到他身邊來,捉住他的右手,掰開他緊緊卷着的手指,驚愕地叫道:“要死了,你這根食指是怎麼斷的?”
小軍垂下頭,輕聲說:“爸爸,用刀砍的。”
“什麼?”媽媽萬分驚恐地撫摸着他的斷指,心痛得籟籟哭了起來,淚水不停地往他手心裡滴,“這個死人,怎麼這樣狠心啊?”
小軍再也忍不住,轉過頭,把臉埋在媽媽的肩膀上,哭着說:“媽媽,你走後,我,好慘啊……”
媽媽激動了,一返身抱住兒子,傷心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內疚地自責:“都是媽媽不好。小軍,媽媽真的,對不起你。媽媽也,一直想你的,有時做夢,還想起你……可是,唉,那時你爸爸把錢,都敗光了,不是被騙了,就是送給貪官,白白折騰掉了。我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覺,就被這個人吸引。他有錢,對我也好……唉,那時把你一起帶走,就好了。起碼這根手指,不被那個狠心人,砍斷了……”
小軍把臉埋在媽媽寬厚的胸脯上,感到了小時候感受到的那種溫馨、安寧和踏實,真想一直這樣埋着,好好享受一下天倫之樂,補回這些年來缺失的母愛。可是,他已經十五歲了,懂事了,心裡上也有些疙疙瘩瘩的,就從媽媽的懷裡掙脫出來,端端正正地坐着,低下頭,訴說起媽媽離開後的那段痛苦經歷來。
媽媽一邊聽,一邊不停地抹着內疚的淚水。
母子倆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回憶之中,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下午放學時分。他們正互相傾訴着各自的境況和思念之情,門上響起了開門聲。媽媽趕緊站起來,抹乾眼淚,向廚房裡走去。
“媽媽。”隨着一聲清脆的叫聲,一個小女孩揹着一隻沉重的書包,走了進來。還沒放下書包,她就看着客廳裡的小軍說,“媽媽,這是誰呀?”
媽媽走過來,幫女兒放下背上的書包,說:“這是你哥,今天,剛從上海來。以後,你就叫他小軍哥,啊。”
“小軍哥?”女兒站在茶几前,定定地看着這個陌生的大男孩,“我怎麼,沒聽說過呀?媽媽,他是哪家人家的兒子啊?”
媽媽瞪着女兒說:“你忘了,媽媽跟你講過的。他是媽媽以前的兒子,你懂嗎?不懂,就不要多問,快去自己的房間裡做作業。”
“媽媽以前的兒子?”小姑娘看看媽媽,又看看這個臉上有着淚痕和粗野之氣的大男孩,嘴裡嘀咕,“怎麼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兒子?我都被你們,搞糊塗了。”說着,滿臉狐疑地到自己的房間裡做作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