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正義的臨湖人”橫空出世。
這個人憋着聲音聽不出男女,給兩撥談判的領頭人打去電話,聲稱掌握他們鬧事的動機和細節,還準確無誤的說出了兩個唆擺人的名字,把那兩人在一起商量的談話錄音放給他們聽。
這些錄音聽得他們也一肚子火,那個老衛和老顧竟然密謀讓他們在前邊阻撓,把唐民益搞得下不了臺、被上級處分之後,再來親自處理事件平息紛爭,還要追究苦主們無理取鬧的責任。
這不是明擺着過河拆橋嗎!兩撥人都氣得跺腳狂罵,加上“一個正義的臨湖人”還握着他們其他的把柄,比如跟老衛和老顧承諾過事後分多少錢,甚至把一疊照片寄給他們:打人衝突事件裡那個打人的小夥子,就是跟戶主見面的牽頭人;披麻戴孝的家屬們當天晚上吃着宵夜打撲克,個個臉上都在笑……
這些照片要是被公諸於衆,他們可就慘了,等到“一個正義的臨湖人”第三次給他們打去電話時,他們已經徹底言聽計從。
結果也並不複雜,這兩撥人一齊臨陣倒戈了。
還在競州醫院的那家人轉變口風,說是臨湖的衛主任以他們親人的安危威脅他們,一定要跟動遷小組對着幹,還說來威脅他們的人就是衛主任的一個老下屬,也是動遷小組那個跟他們打架的人,一切都是對方導演的一場戲,他們只是被迫屈服。
披麻戴孝的犧牲者家屬們繼續痛哭流涕,這次哭得真心實意,大罵老顧那個黑心狼,仗着職權欺騙她們這羣孤兒寡婦,說只要她們肯來臨湖扯皮,就會得到高額賠償,還要從她們的賠償裡事後抽成。她們思前想後進行深刻反思,覺得這件事愧對死去的家人,決定說出真相,請管理層和臨湖民衆原諒她們的一時糊塗,因爲當年的賠償確實太少,她們生活得非常困難。
如此戲劇性的反轉讓所有人都震驚了,除去唐家兩父子和馮柏語,其他人都跟做了個大夢似的。
當然,這對於老衛和老顧的哼哈二人組來說,只能是莫大的噩夢,連帶着動遷小組爲老衛跑腿做事的小夥子一起遭殃。
管理層壓住了媒體報道,這些事實在太過醜惡,對於兩個主要責任人也是冷處理——一起撤銷職務安排到爪哇國學習去了。
對於那兩撥中途轉變了口徑的鬧事人,唐民益仍然態度溫和的安撫,沒有深究他們的責任。不肯搬遷的戶主現在願意搬了,動遷小組按照原有的協議一分不少予以經濟和房屋補償,早年犧牲在臨湖的勘測隊隊員家屬,也都得到了二次經濟補償,還在本地公墓中爲他們樹碑立傳,讓後人永遠銘記他們對臨湖的發展建設作出的巨大貢獻。
兩件事處理得快速穩妥,競州與龍城方面都非常滿意,這陣風波就此告一段落,臨湖的發展之路再沒有大的阻礙。
老衛和老顧消失在管理層以後,馮柏語也很快就消失了,唐青宏在尤強那裡聽到八卦,說馮媽媽從馮柏語的房間裡找到了一個小錄音機,把裡面的東西一聽嚇得六神無主,私下告訴給尤媽媽和胡海哲知道。
老胡被馮柏語氣得高血壓都犯了,搶救過來沒幾天,院還沒出就給馮柏語打電話,讓他趕緊去龍城去跟自己見面,馮媽媽也是連推帶押的,囑託尤媽媽替她把兒子送過去,她身體不好不方便去什麼的。
尤強說起來還挺羨慕妒忌恨的,“唉,我都覺得馮柏語該不是老胡的親兒子吧?他鬧出那麼大的事兒,把老胡的親信老衛都給害了,老胡還把他搞到自己身邊去,我媽說啊,那架勢是要親自管教加栽培呢!他這下好了,去龍城不會再回來嘍,以後怕是混上去要登天。”
唐青宏憋了一肚子的笑,一回家就把事情說給爸爸聽,“馮柏語果然是個炸彈,‘一個正義的臨湖人’,哈哈,虧他想得出來呢。”
唐民益倒是早知道這個事了,那個“正義的臨湖人”也給他打過電話,雖然憋着聲音,從語氣和對方所瞭解到的細節,就能推斷出那個人肯定是馮柏語,只不過他當時沒有揭穿,還故作不知地“感謝提醒”。
馮柏語就是想挑着他跟那夥人鬥,借他之手把顧衛兩人搞下去,他這邊按兵不動,馮柏語纔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出手,逼着被利用的那兩撥人咬死老顧和老衛。
既然以毒攻毒已經奏效,他不必再落井下石,精力用在正事上去就行了。他的目的從來不是刻意治人,而是不讓人來治着他辦不了事。
唐青宏看爸爸最近忙得腳不沾地,頭上又發現兩根白頭髮,只得多給爸爸用何首烏、黑豆、核桃之類的配料燉粥,還要求爸爸不能晚於十一點睡覺,有再多的事情都挪到第二天再去思考。
唐民益抗爭幾次無效,兒子對這些事特別執着,於是慢慢也就養成了準時睡覺的習慣。
幾個月下來,兩父子都發現還是有點效果的,回鑫城過年的時候奶奶還讚了爸爸,“誒,民益,你還越長越年輕了,該不是處對象了吧?”
唐青宏樂呵呵地看向爸爸,在爸爸臉上看到了一絲窘迫,就出聲替爸爸回答奶奶,“沒呢!奶奶,爸忙得沒時間啊。”
唐奶奶已經不像幾年前那樣,生怕爸爸被外面的姑娘勾走了,而是小聲嘆起氣來,“這都二十七八的人了,也該處一個了。民益啊,你自己到底怎麼想的呢?跟媽說說?”
唐民益看看飯桌上的幾個姐姐姐夫、自己的兩個孩子,還有各家的孩子們,表情透着尷尬回絕老媽,“大的小的都在呢,您非讓我說這個話題合適嗎?”
唐奶奶理直氣壯,“怎麼不合適了?你的個人問題就是咱們唐家的家事,當然可以大家一起討論。”
唐民益不敢苟同地微微皺起眉頭,“您別爲這個操心了,歸根結底這還是我個人的事。”
唐奶奶馬上就轉向唐青宏和唐欣雁,“宏宏!欣雁!你們說說,爸爸找新媽媽的事,是不是咱們整個唐家的事?”
唐青宏平生第一次背叛奶奶,在爸爸威逼的眼神中怯怯地開口,“我……我支持爸……那個,男人不能太聽招呼。”
唐欣雁的眼神正盯着桌上那一大盤紅燒肉呢,聽到哥哥的聲音就無條件跟隨,“哥哥說的就是對的!我支持哥哥和爸爸!”
唐奶奶氣得夠嗆,兩隻眼睛死死瞪着唐青宏和唐民益,“好啊,你們父子倆現在統一戰線了是不是?一起對付我這個老太婆?”
唐民益看兒子縮頭縮腦地實在可憐,動動筷子給老媽挑了個肉丸放在碗裡,“您生什麼氣嘛,這怎麼叫對付您呢?我要是隨便找一個,跟宏宏和欣雁不容易處得好。我是有兩個孩子的人,媽,您別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唐奶奶這才舒緩了臉色,可手上的筷子把肉丸在碗裡戳成好幾截,“我也知道……你是謹慎,爲孩子想得多,但我覺得不全是那麼回事啊。你要是真那麼爲孩子想,就別再往下面跑了,調回來工作!娘也好就近看着你。”
唐民益眉頭皺得更深了,“媽!我工作上的事,您就更用不着多操心了。如果我想待在家裡,又何苦這幾年都在外面幹?我的工作路線不是我們唐家一家的事,您心裡應該很清楚。算了,這些話不要說了,咱們還是多談談家裡的幾個孩子吧。”
說到這裡,他又給老媽挑了一筷子菜,轉而跟大姐和二姐聊起家常。大姐的兒子快要大學畢業了,面臨着就業選擇;二姐的女兒也進高中了,據說成績下滑得很厲害。
唐青宏看着爸爸擺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其他的親人也順着爸爸的話題開始聊,奶奶略帶失落地別開了眼光,趕緊給奶奶夾菜,小聲哄奶奶開心,“您多吃點這個,對您身體好。奶奶,您不要生爸爸的氣,也別生我的氣。”
奶奶勉強對他笑了一下,低聲臭罵自己的兒子,“哼,長大成人眼裡就沒我這個娘了,宏宏,不如你回來陪奶奶吧,就把你爸一個人丟在外頭,讓他嚐嚐兒子不在身邊的滋味!”
唐民益嘴裡在跟幾個姐姐聊天,隱含警告的眼神卻掃了過來,把唐青宏嚇得一抖,對奶奶笑得像一朵花兒,“奶奶,我早就跟爸爸說好了的,爸爸到哪我就到哪,他在教我很多事情了……您理解的,哈?”
唐奶奶心思一轉,就明白孫子在說什麼了,擡眼意味複雜地瞄了一下自家兒子,這個兔崽子還真想讓宏宏也走上那條路,都早早地開始言傳身教了呢。
小孫子纔多大啊,這也太急了點,她湊近孫子壓低聲音,“宏宏,你身體受得住嗎?要是學習太繁重,你就跟奶奶說。”
他把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似地,“受得住!奶奶,我身體好多了,今年就沒感冒過,學習上也還好,肯定沒有鑫城這邊嚴啊。”
唐奶奶這才點了點頭,“那還成。你妹妹才三年級呢,書包就老重了,唉,她在鑫城最好的重點小學,這也是沒辦法。”
他開始誇臨湖小學的輕鬆,“我爸把臨湖的教育管得可好了!不準私下辦補習班,也不準另外加課時,老師課堂上教得好就另發獎金,還讓家長和學生匿名評分呢,現在我們班上平均成績提高了,但同學們都不累!”
唐奶奶都受不了這個孫子了,臉上倒是笑了起來,“好啦好啦,你就會給你爸歌功頌德!吃你的吧!奶奶不生氣了。”
晚上睡覺他終於回到自己的小牀,這幾年個頭長了不少,那張兒童牀都變窄變短了。
爸爸的牀就在他的牀旁邊,一大一小相映成趣。從他們離家,這房間裡的一切擺置都沒有變過,一直收拾得乾乾淨淨。
等爸爸洗完澡進房,他趴在枕頭上要求獎賞,“爸,你今天把奶奶得罪大了,我爲了哄奶奶可是使盡渾身解數,你要給我記一大功。”
爸爸微笑着坐在牀邊,“幫爸爸哄奶奶,不是應該的嗎,你還想要什麼獎勵?”
他不由得撇了下嘴,“爸爸真小氣!”
“呵呵,你想要什麼,跟爸爸說,要是不違反原則的,爸爸可以考慮。”
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就讓爸爸先記帳了,“先賒着吧,以後再算。反正你今天又欠我一個願望……前邊都多少個了?二三十個總有吧?”
唐民益也凝神想了想,“我記得有十來次吧,怎麼在你這兒翻幾倍了?”
他轉動着眼珠又說:“爸你真小氣!咱們倆誰跟誰,你還把數字記得這麼準?”
唐民益被兒子一賴,也就不計較了,“好吧,就算你三十次,可別再翻倍了。你說你,積累這麼多次有什麼用嘛?你想要爸爸給你什麼,自己都想不出來,那就說明你什麼都不缺。”
他憂鬱地瞥了一眼爸爸,“纔不是呢……因爲我想要的東西太多了,爸你給不起。”
唐民益以爲兒子在說笑,還逗着他問道:“比如呢?”
唐青宏想起自己上輩子最喜愛的那些東西,現在想來竟然真的沒什麼留戀。那現在的自己到底想要些什麼呢?他想着想着茫然起來。
他的生活被爸爸全部佔據,似乎已經沒有他自己了。這並不可怕,還讓他很充實,但爸爸無法陪着他的那些時刻,他確實覺得寂寞難耐。人生僅僅依附於一個人,應該是不夠的,這會讓他太過依賴於這個人,從而忽略掉生命裡同樣也很重要的那些人。
他更怕自己越來越深的佔有慾,上次那個姐姐到家裡來時,他差一點當場大鬧,事後也沒忍住跟爸爸認真地鬧了。爸爸答應他這幾年不找新媽媽,可這個承諾是有期限的。這幾年可能是兩年、三年,至多四五年,爸爸不可能永遠單身只陪伴他。
他必須學會在分開之前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多交新朋友,多關心舊朋友和其他親人。
“爸,我想把爺爺接出來,我跟你提過。”想到爺爺,他就開始自責,上輩子的記憶裡,爺爺在後年就要徹底退出歷史舞臺,這意味着爺爺對賈思源兩口子的使用價值也要失去大半。
唐民益對兒子再次作出承諾,“嗯,爸爸沒忘。這個不算在三十次裡,是爸爸早就答應過你的,不過不是現在,爺爺還在工作沒有徹底退休呢。”
他心情一下子就舒坦了,“嗯!謝謝爸爸!我想明天就去看爺爺,你跟我一塊去嗎?”
唐民益想想那一家子近些年的表現,再看看兒子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哪裡放心兒子獨自過去,當即點頭同意,“爸爸明天帶你去。”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給他穿上新買的羽絨服,脖子上配一條鮮豔的圍巾,把他拉在鏡子前左看右看,覺得這個好兒子確實美得冒泡了,才牽着他的小手,提起一堆禮品去了賈家。
開門的還是那個王嬸,一看到唐青宏就笑開了,“宏宏?你都長這麼高了!我想死你了,去年都沒回來過年!”
唐青宏心裡頭對她也很親切,賈家除了爺爺,就是她對自己真正好過,於是對她綻開大大的笑臉,“王姨新年好!我也很想您!”
王嬸摸摸他的頭,眼裡都帶上淚光了,還想說點什麼,身後就響起耳熟又討厭的聲音,“王嬸!一大早的是誰呢?吵着我睡覺了!”
這氣勢洶洶的口吻,站在門口的唐民益都面色微沉。
等看清楚這兩個上門拜訪的人是誰,孫成風立刻走上前來表示親熱,“哎喲,是民益啊!宏宏又長高了呢!你們過來也不先打個電話,我好準備準備呀!咳,我這大過年的在家裡睡懶覺,讓民益見笑了!”
唐民益推了推兒子,唐青宏撇撇嘴,沒精打采地叫了聲“孫伯母”,這個女人在他嘴裡可沒有“姨”的待遇。
難得在家裡享受春假的賈思源也聽到聲音,穿着拖鞋睡衣就下樓來看,發現自己被遺忘多時的大兒子站在門口,還長得越來越像那個前妻,一張小臉蛋又白又嫩,兩隻大眼睛跟黑珍珠似地,竟然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
看着賈思源站在樓梯口盯着宏宏,還看得跟忘了魂似的,孫成鳳重重咳了一聲,才把賈思源一下拉醒,堆着虛僞的笑容走過來招呼唐民益父子倆,“民益,宏宏,你們來了?哎呀,快進來坐,都站在這幹嘛。”
孫成鳳這纔跟着丈夫一陣噓寒問暖,安排客人在沙發上先坐一下,吩咐王嬸趕快倒茶水拿糖果來。
賈老爺子年紀大了,有點耳背,還是王嬸把他叫下來的。老人急匆匆杵着柺杖從樓上往下走,唐青宏快跑上去扶着爺爺,“您慢點兒。”
老爺子樂呵呵地笑着,拿手比了比孫子的頭頂,“宏宏又高了!”
唐青宏大聲回答爺爺,“當然啦!我都十二歲了,爺爺!”
作者有話要說:已經越來越接近無人區了……每週四好像是最冷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