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下午,他送走了鑫城的那羣朋友,他們雖然都想留下來陪他過生日,但他一想還有一週呢,招待這羣爺們每天好吃好喝,也挺累的。
“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九月初都要開學,咱們出來這麼久了,你們也該回家陪一下親人了,不然他們都會怪我的。生日年年有,咱們幾個見面機會還會少呀?再說你們的生日我也都沒去呢。”
幾個人一想也是,這從放假就出來了,快兩個月沒落家,再不回去整個暑假都完了,家裡的老頭子老孃都該發脾氣了。
這個晚上他終於可以好好的休息,最近忙得可真累。爸爸那邊也傳來喜訊,又往上提了一級,已經升至整個龍系轄區的二把手了,也就意味着往後管理的事情將會更多。
他請爸爸去袁俊的店裡吃了頓晚餐以示慶祝,兩人坐在小包房裡你一勺我一勺的喝湯,清淡的菜色配上漂亮的盅和盤子,連爸爸都對這家店給予了高度評價,“挺不錯的呀,你和袁俊還下了點功夫,真不是小孩子鬧着玩。”
他樂滋滋地說:“那當然,谷爺爺對我那麼好,袁俊又是我的好朋友,現在還是同學呢,我總要給他們出點力。怎麼樣,現在湯的鮮味比藥味重吧?喝起來不會太明顯?”
爸爸微笑着注視他得瑟的臉,“看你美的……不過確實,比你在家裡燉的口感更好。”
他點點頭也不生氣,“那是當然,這裡做生意嘛,材料多全啊?而且都是大盅隔水慢燉,條件比家裡考究多了。我還跟袁俊說啊,以後不要接那麼多桌,每天排多少就是多少,排不上的第二天再接,這叫飢餓營銷。”
爸爸會心一笑,“挺霸道的嘛,先讓客戶接受你們獨有的營銷模式,再縮減訂單限量供應,每一步都讓客戶照着你們的規劃來走。”
他認真地爲自己辯解道:“這種店當然是做口碑質量了,不跟其他餐飲店搶太多生意。這樣時間長了,同行的憤怒也就平息了,客戶羣會細分出來,袁俊的日子纔會好過,咱們以後只搶佔高端客戶。”
爸爸頓時就反應過來,看向他的眼神帶上一點疼惜,“是不是已經有其他同行業的人說你們的閒話了?你在爸爸眼皮底下做事業,爸爸不但不能幫你,還要成爲你的絆腳石?”
他倒不會這樣想,“爸,這跟你沒關係,所有好點子都會招人嫉妒的。我早就從你身上看出來了,我們的出身就是一把雙刃劍,我們不是沒有享受到它的便利,也一定要承擔它帶來的阻礙。如果沒有這個阻礙,我們也還會有其他各種各樣的阻礙,能解決阻礙,把它變成一種助力,纔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才能。”
爸爸聽得心情很好,眉目完全舒展開了,“你真的長大了,爸爸很欣慰。這種阻礙和束縛就像詩詞格律,能夠用好它,反而能讓你的作品韻律感更強,更抑揚頓挫、朗朗上口。”
他苦着臉吐了下舌頭,“詩詞我可不懂,你就別考我了。咱們還是喝湯吧!”
當晚回到家裡,他破天荒地不到十點就睡了,全因爲最近着實累得不輕。本來還想纏着爸爸來個浪漫之夜的,結果吻着吻着他就睜不開眼睛了,爸爸也沒有怪他,而是把他輕輕放倒在牀上蓋好毛巾被,再坐起身去看文件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爸爸朦朧的身影,心裡頭模模糊糊的想,爸爸纔是真累啊……從工作開始多久沒看過小說了呢?犧牲了自己所有的娛樂,只爲那個宏大的理想,這樣真的值得嗎?他可能就是爸爸這輩子唯一自私和任性的選擇了吧……
這一年他的生日那天,爸爸出門在外,沒有能趕回來。
玉穹下屬的一個小地方因爲連日暴雨發生山體滑坡,造成嚴重事故,爸爸當天就奔赴現場去組織搶險和慰問受傷羣衆了。
這一去就是兩天,等爸爸風塵僕僕地趕回來很他說對不起,他看着爸爸憔悴的面容也很心疼,“先睡一覺吧,我沒有生氣。跟那麼大的事故相比,我這個生日算什麼呀。”
爸爸哪裡睡得着,當下就跟他說起這次事故的處理過程。之所以兩天才回,也是從事故中發現了極大的管理問題。這不光是天災,更是*,玉穹在孫家小弟之後換的那個一把手,特別會欺上瞞下,提起來的幾個基層幹部簡直臭不可聞,專門做面子工程,每當領導去視察時就瞎搗鼓,什麼木材廠啊、鋼鐵廠啊、綠化帶啊……搞得熱火朝天,當地的自然環境全都被破壞完了,否則不會有這麼大的事故,那些虧損的廠家卻始終生產不出像樣的產品。
不止如此,他還欺壓那些做實事的基層幹部,比如雲溝的老許,這兩年被他壓得那是頭都擡不起來,人都氣病了。而且老許不想越級找唐民益哭訴什麼,總是不願意給領導找麻煩,這麼一來唐民益眼前看到的只有那些虛假報告,加上對方背後還有龍系的另一個保護傘,平日裡總是幫忙遮掩,竟然鬧到出了事故的地步才全部曝光。
爸爸說到後來,已經掩不住心裡的疲憊,“人累不算什麼,這種事情是心累啊。他們不是敵人,卻勝似敵人,在賦予他們公共權力的位置上整天胡來,這次的事故還死了人,我絕對要追究到底。”
唐青宏也聽得很憤怒,但不得不勸爸爸一句,“爸,你還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太高調的爲自己樹敵。畢竟他背後有人,怕是要瘋狂反撲。”
爸爸冷然一笑,“該講策略的時候用策略,該用武力的時候也不必手軟。他們都只是爲虎作倀,背後的老虎我也要揪出來。我不惹事,但我也不會怕事,怕的是他們不敢挑事。”
唐青宏真心崇敬和愛慕這樣的爸爸,仰視着對方輕輕點頭,“嗯,我支持你……還有千千萬萬的人都會支持你。”
爸爸臉上的表情是憤怒夾雜心痛,在他清澈的目光中接着說了下去,“我還抽出幾個小時去看望老許,他病得很重,怕是活不過今年了。”
唐青宏立刻震驚得睜圓眼睛,“怎麼會?他才五十來歲!哎呀,前幾年我去雲溝的時候,就發現他身體很不好,還勸他去檢查一下,他非說太忙沒空。”
“他得的是肝癌,醫生說……三個月到六個月之間。”
難怪爸爸的情緒波動這麼明顯,看着那些混帳在基層橫行霸道,自己一手提起來的好乾部卻落得如此下場,聖人都忍不住要發大火了。
這個晚上,父子倆躺在牀上聊了很多,唐青宏回憶着老許這些年的轉變,心裡也一直很難受。
過了幾天,他選在週末單獨跑了一趟玉穹,上門探望臥病在牀的老許,看到對方已經全身都是腫的,臉上透着一股死氣,他異常辛苦地忍着眼淚,還想勸老許去醫院治療。
老許自己倒是很看得開,還笑呵呵地跟他說:“宏宏啊,你來看我,我真高興。你爸前兩天也來看過我,我還對他推薦了我的接任人選呢。不過這事也不歸他管,我是太心急越權了喲……”
他噙着淚水安慰老許,“許伯伯,您放心吧,這事我爸一定會管到底。真沒有想到,玉穹會搞成那樣,您早就應該給我們打電話說明情況了。”
老許也聽說了那個事故,異常自責地垂下頭,“唉,是我的錯呀。我不想給你爸添麻煩……再說也沒看出來,他們能壞成那樣!等我去了下面,再去向那位事故的受害者賠禮道歉,要是我早點找你爸,就不會發生那麼大的事了……”
唐青宏真不知道怎麼說這個許伯伯,自己都病成這樣了,還想着人家,“您就少想點吧,聽我的,去醫院做治療!”
“不用了,我就是從上面的醫院出來的,連鑫城都去過啦……專家也會診了,沒有辦法治,保守治療也受罪,我何必再浪費錢。現在就是谷醫生給我弄中藥喝,最近我覺得好受多了。”
老馬坐在老許牀前,連勸都不勸了,還對唐青宏使眼色,意思是別再折騰老許了,既然治不好,還是讓他少受點罪吧。
他從許家出來又跑了一趟谷老家,谷老說起老許也是連連慨嘆,“太晚了!但凡還有一點辦法我也要盡力救他。他啊,是太累了,心裡又鬱結,就落了個肝癌,一確診就是晚期了,你說這……唉!我現在給他配的藥就是減輕痛苦,能拖久一點是一點了。”
他心情沉重的回到龍城的家,正看到爸爸在接電話,派到玉穹的調查組進展非常快,已經查實了玉穹和下面基層羣衆們反映的許多問題。才區區幾年時間,玉穹就被搞成這個樣,據說那位一把手的兒子還在警察局刑偵大隊做隊長,私下裡卻在開舞廳,還在裡面默許□和毒品交易。
曾經在老戴管理下經濟飛速發展的玉穹,爛下來只需要這麼幾年,唐民益深感痛心,也意識到了它的嚴重性。如果不下重手嚴抓嚴判,那麼所有經濟曾經飛速發展的城市,最後都有可能淪爲這些吸血蟲的極樂之地。
掛完電話,唐民益對一直看着他的唐青宏露出堅毅的微笑,“看望過老許了?他怎麼樣?這兩天沒有惡化吧?”
“嗯,他精神還可以……就是氣色真的很差,臉上灰黑灰黑的。”
唐民益伸出手摸了摸唐青宏的頭髮,“別傷心,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到爸爸老了,也一定會比你先走,這是爸爸的幸運,你的不幸,但你一定要能夠承受得住。”
唐青宏自己就經歷過生死,卻完全不能接受爸爸說起這個話題,“爸,你一定會活得跟我一樣久!”
唐民益還想說點什麼,看到兒子臉上的難過和恐懼,又於心不忍了,轉爲一句溫軟的安慰,“嗯,爸爸儘量。”
兒子畢竟還不到二十歲,太早跟他討論這些過於殘酷的話題,對自己而言也是一種痛苦,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才適合討論。
唐青宏幾乎豎起全身的汗毛,抓住爸爸的手大聲要求,“爸,你今年的身體檢查做了嗎?每年兩次不準少,中醫西醫都要看,我陪你去!”
唐民益無奈之餘也有感動,“我會準時檢查的,不需要你隨時監督。爸爸想得很清楚,我的身體不只屬於我自己,一定要保持好它的健康。”
不管爸爸的身體有多少一點屬於他,總之唐青宏的心暫時往下放了一放,“嗯。”
玉穹事件很快就調查得水落石出,一大批“鬼”都被調查組揪了出來,移交檢察和法院進一步處理。
接近年底時,在國外求學的木愚也回到龍城,準備在唐青宏這裡落腳兩天再去允州的家中過年。
一對好朋友幾年不見,特別熱絡,爸爸也不再莫名其妙地亂吃醋。三個人相處甚好,兩父子正要送走木愚的那天卻接到雲溝打來的電話——老許去世了。
冬天的雲溝很寒冷,加上參加葬禮的時候又是雨又是雪,氣氛格外悽迷。來參加老許葬禮的人很多,遠在臨湖的袁正峰和競州的老戴準時趕來,袁俊、木愚是和唐家父子一起動身的,就連木愚的父母,聞訊後也從允州趕回雲溝。
送葬的路上,街兩邊站滿了當地的普通民衆,鞭炮一路沒有停過,花圈源源不絕地送進隊伍,雲溝本地的花圈幾乎都被賣空了。這樣一個萬人空巷的葬禮,充分證明了老許這些年在百姓們心中的地位,慟哭聲此起彼伏,大家一直跟在車隊後面,唐青宏也掉了好幾次眼淚。
當年離婚遠去的虞小蘭,也帶着兒子張燦燦回來送老許一程,甚至她的前夫、一直在玉穹坐冷板凳的老張都在葬禮上落了淚,哽咽着承認老許是個真正好人,還在不肯叫爸爸的親生兒子面前流下悔恨的淚水,低聲下氣向虞小蘭兩母子賠禮道歉,只希望兒子張燦燦能夠理睬他。
虞小蘭的弟弟虞小栓早已不再是小司機,這些年的成長讓他變得成熟,如今已經是綜辦主任,正是以前老許待過的位置。看着姐姐在外面做生意做得很好,雖然並沒再嫁,也不需要靠男人來養,他欣慰地勸了姐姐和外甥幾句,說這個場合還是寬容一些吧,也不用老死不相往來。
張燦燦是個成年的小夥子了,但很聽舅舅的話,也就跟自己的父親非常冷淡地進行了幾句交談,隨後上前拉住唐青宏寒暄,“宏宏!我想死你了,我們好久沒見了。我那時候還小,不太懂事,現在才知道你和唐叔叔對我和媽媽真好。”
唐青宏跟張燦燦也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都有那麼個堪稱極品的親爹,於是一點不見外,“燦燦,你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現在在哪上學呢?”
張燦燦恨不得什麼都跟他說,“在汝城上大學!我媽媽在那邊做生意做了好多年了。前幾年經濟情況不是很好,這兩年她生意做順了,我們日子纔好過了。她聽舅舅說了許伯伯的事,還回來看望過許伯伯一次,答應他回雲溝做投資呢,唉……沒想到許伯伯這麼快就……”
說到這兩個年輕的人眼睛都紅了,一旁的木愚和袁俊也過來跟張燦燦打招呼,袁俊還說起他爸爸已經對臨湖撂挑子了,自請平調回玉穹來把這邊好好地管一管。臨湖那邊也知道玉穹最近發生的大事,好多人都私下勸他爸不要衝動,不是誰都有魄力和勇氣主動奔赴一個到處是洞的地方補窟窿的,很容易得不償失。不過他爸爸心意已決,報告都打上去了,老戴也給予了肯定支持。
唐青宏眼睛往前一瞄,唐民益、袁正峰、老戴和老馬那四個人正在低聲交談,估計也在討論玉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