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大放厥詞的人立刻不做聲了,整個人羣又安靜下來,唐民益等不到一個願意走出來的人,就接着說了下去,“我希望大家接受‘競爭’的概念,企業需要市場的認可才能立足,要受到市場的認可,我們的企業必須去跟其他同質化的企業進行激烈的競爭。關起門來吃大鍋飯真的美好嗎?你能做到別人三倍的工作量,拿到的報酬跟他一樣多,這樣真的公平嗎?現在需要大家作出貢獻的不是我,不是在座的每一位幹部,而是你們自己的這個飯碗,你們待了多年的這個企業。”
這時有個聲音從人羣裡響了起來,而且撥開其他的人慢慢走向臺前,“您說得很好,但都是理論上的,具體怎麼改、怎麼施行,您還一句都沒有提!”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坐在唐民益身邊的助理似乎與之相識,立刻低聲對唐民益介紹,“他姓吳,在這個企業幹了十來年了,算是個業務骨幹,還拿過同行業的創新獎,不過心直口快,得罪過不少人,也就一直沒有升到太高的職位,好像只是個小組長。”
唐民益笑着歡迎這位吳組長,還請他坐到臺上來,兩人用話筒你一言我一語的當衆辯論起來。這位吳組長果然說話很直,一點也不會轉彎,盯着唐民益給出許多不中聽的質問。唐民益越聽越欣賞,對方提的問題都卡在了點子上,爭過一陣後當場拍板,“好,吳組長,我們都是外行,說到企業的管理和改革,很多方面你都不服,到時候管起你來,你估計也不肯合作,那現在我把這個機會交給你怎麼樣?”
吳組長頓時愣了,“交、交給我?”
“對,從你的這場辯論,就可以看出你是個有抱負也有方法的人,你在這個企業幹了十年,也對它很熟悉,你還是業務骨幹,得過同行業的創新獎,你也明白對它進行改革是勢在必行的,具體怎麼改、改多少,就由你來全權負責。你今天散會以後,回去就開始思考,我給你一週時間寫個詳細的規劃報告,到時候直接交到我的手裡。”
吳組長完全沒想到會有這一出,表情還是懵的,“我……我不行,萬一搞垮了,我、我就是罪人!”
唐民益仍然微笑着看向他的眼睛,“壓力肯定是巨大的,但機遇也是巨大的,這是企業的機遇,也是你個人的機遇,你敢不敢接?當然,如果你怕了,我會安排其他人來管,你願意把自己待了這麼久的家,交到外來人的手裡去整改嗎?”
說到這裡,唐民益把嘴湊近話筒,徵求所有在場職工的意見,“我建議由吳組長來當新的總經理,你們說怎麼樣?我們可以當場投票表決!你們願意嗎?”
底下的一羣年輕人頓時面露喜色,大聲響應起來,“我們願意!我們投票!吳組長能力很強,我們相信他!”
倒是還有些另有企圖的人嘀咕,吳組長怕是經驗不行,而且他自己這麼年輕,到時候只留年輕人,把老的都辭退怎麼辦?可其他人在大形勢和年輕人們的歡呼聲中已經心動,有的還罵起那幾個嘀咕的人,“你們現在會說?之前怎麼不上去說!這麼多人,就只有小吳敢上去跟大領導爭論,他是一心向着咱們廠的!我們願意讓他來當總經理!”
說投票就投票,這場大會最後的投票結果是吳組長以百分之七十多的票數全體通過,定下這個人選以後,唐民益又當場讓他自己挑選一批人加入整改小組,以配合協助他接下來的工作。
直到散會時這位新任的吳總經理還有點緩不過勁來,送唐民益一行人出廠的時候,他跟在身邊面色迷茫,唐民益倒是拍着他的肩膀予以安撫,“小吳啊,這個擔子就交給你了,記住,一週之內拿出具體方案,直接送到我的辦公室,我們到時再詳細討論可行性。”
他雲裡霧裡地點點頭,隨後總算回過點味來,皺着眉重重地嘆了一聲,“哎呀,您是報復我跟你爭論吧?這事可要把我坑苦了……改革第一件事,就是裁員,那些不做事瞎做事的都得咔嚓……您這、這就是讓我去當大惡人啊!”
唐民益很是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行啊,腦子很清楚,看來你已經有了初步的想法,非常好!我的手機號你記下吧,這件事嘛,困難肯定是有的,我和整個允州的管理層都會做你的堅強後盾!遇到解決不了的困難就找我們。”
吳總經理一臉難色,就跟吃了黃連似的,“唉,我知道了,您慢走。唉,我怎麼就這麼嘴賤呢……非要把事攤到自己身上。”
唐民益忍住笑意,表情嚴肅地指引他,“事攤到身上你就怕了?你是個可以做大事的人,咱們要不怕事,還得把事做好!”
當天下午回到家,唐青宏在電視上看到新聞,對爸爸佩服得五體投地,給爸爸花心思做了一頓好吃的,還在飯桌上纏着爸爸問東問西。
唐民益心情也挺好,在企業內部挑選被壓制的人才來當那個總經理,是最能調動激情又能緩解矛盾的,於是帶着幾分自得把過程詳細地說給了兒子聽。
在說到小吳這個人的時候,唐民益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之情,“我回辦公室以後,把小吳的資料細看了一遍,是個好人,也是個有能力的人,希望他能頂住壓力,把企業搞活啊。”
唐青宏也爲爸爸高興,盡挑着好聽的說:“那是,爸的眼光向來很準,壓力不算什麼,他背後不是還有你嗎?”
唐民益老神在在的點頭,“對,我自己提起來的人,我肯定是要全力支持的。他肯定會遇到各種阻力,又可以暴露一些相關問題,正好全部解決。”
唐青宏彎起嘴角賊笑,“爸,你這是釣魚呢,先釣小吳,再用小吳釣那些壞蛋……你真壞。”
唐民益拿筷子輕輕敲了兒子的腦門一下,“有你這麼說爸爸的嗎?吃你的飯!”
唐青宏捂着腦門幽怨瞪之,唐民益只好又說:“今天的菜挺豐盛啊,味道都不錯!”
唐青宏立刻不氣了,笑眯眯地點頭說:“這還差不多!我用心做的,都是你愛吃的,多吃點。”
到了次年的春天,唐青宏身高已經有一米六九了,遠在M國的媽媽也打電話報來喜訊,說是懷孕三個月了,下半年就會給他添個弟弟或者妹妹。
他高興壞了,讓媽媽把大肚子的照片寄給他,媽媽笑着說他太心急,三個月還看不出來什麼肚子呢。爸爸也爲這事高興,下班後聽他一說就打回電話祝賀樂彥琳兩夫妻,還跟電話那頭樂彥琳的M國老公聊了半天。
等到唐青宏從廚房出來叫爸爸吃飯的時候,看到爸爸歪着身子在沙發上睡着了,就這一會的功夫都能睡過去,可想而知工作有多忙。
他也沒有叫醒爸爸,而是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幫爸爸把眼鏡取下來放在茶几上,再坐在沙發對面細細觀賞爸爸的睡相。
即使在睡夢中的爸爸也是非常自律的,並沒有打呼、流口水那類大失形象的表現。
他就這麼看了不知道多久,爸爸突然睜開眼來,看向他的目光有點迷糊,“我睡着了?”
他點點頭就起身去熱菜,聽到爸爸帶着鼻音的自責,“都七點了?唉,宏宏,你怎麼不叫我起來吃飯?飯菜涼了吧?”
他笑着回覆“沒事”,這一個小時對於爸爸來說也算難得的休息,只有回到他們的家裡,爸爸纔會這麼放鬆,隨時隨地可以睡着。在外面的爸爸任何時間都是精神奕奕的模樣,似乎永遠不會累一樣,這何嘗不是一種防備和僞裝?
爸爸之所以最近這麼累,也是因爲忙着把允州的工作收尾,過幾個月爸爸就要再次調職,帶着他到龍城去了,而他也快要初中畢業了。
這兩年以來,他的身體持續變化,聲音變得低沉許多,胸口有時脹脹的發痛,喉結越來越突出,全身的汗毛也開始變長變多,只是比其他同齡的男生還是要少一些,臉上還開始出現零散的青春痘。這些小痘痘讓他十分不爽,總擔心爸爸會嫌棄他難看,加上汗毛什麼的又細又軟,不像成年男人那麼雄壯,就老覺得自己的外表還是沒有徹底長大,在爸爸面前矮一頭。
身高是他的另一個痛處,真的就是字面意思比爸爸矮一頭……上輩子這個年紀他才一米六五,如今算是高了四釐米,可他不可能對此滿意。看看別的男生女生,比如錢小天,總比他高個兩釐米,他都快對自己絕望了。
當年六月份,允州的企業改革已經進行得差不多,途中遇到的各種困難都被唐民益釣出來再一一化解。大部分被辭退的企業職工也在有組織的再就業指導培訓之後,找到了新的工作,民衆的埋怨聲漸漸消散,大家都忙着掙錢吃飯。
月底唐青宏和木愚都畢業了,唐民益的調令也下來了。在跟着爸爸趕赴龍城之前,唐青宏在機場送別木愚,這個二十一歲的超齡高中生即將去M國一個著名藝術院校留學,他早就跟媽媽打了招呼,請她在那邊多照拂一下自己的這位朋友。
木愚的父母也來送兒子,兩口子對這個獨生子依依不捨,但也明白那是兒子選擇的、對木家更好的路,東方和西方的文化碰撞也許能擦出更大的火花,他們祖傳的木雕藝術需要下一代繼承人在傳統和前衛之間找到新的平衡點。
唐青宏很爲木愚高興,倒沒有多少離愁,捶着木愚的肩膀讓他多打電話回來。木愚的話還是不多,只深深看着他的眼睛說:“謝謝你,青宏,我會回來的。”
他當然知道木愚會回來,這個小木疙瘩不可能永久離開心中的故土,“行!你可要表現出色啊,讓人家看看咱們A國的學生有多厲害!”
木愚笑着點頭承諾,“我會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多少有點悵然若失,爸爸跟他談了談,問他到底是捨不得木愚呢,還是也想出國去念書?如果他心裡有那個想法,一定要跟自己說,不要爲了留在爸爸身邊,就放棄自己遠大的理想和目標。
他還真沒有那麼想過,當時就很坦誠地否認了,“爸,我想去的是龍城,龍哥哥就讀的那所學校!”
爸爸一時間沒理解過來,“你龍哥哥不是馬上要高考了嗎,他都要上大學了,你又不能跟他做同學。”
他纔不是想要跟龍哥哥同學呢,而是心底存着那份跟對方比拼的意識,“爸,你別多問了,反正我不會比龍哥哥差,你等着瞧吧!”
不管怎麼說,爸爸對他的上進感到很欣慰,“嗯,加油吧,爸爸隨時爲你打氣!”
七月初他和爸爸一起去了龍城,這個暑假過得一點不無聊。錢小天和唐欣雁早早就來了,龍哥哥高考結束後也跟他們玩在一起,作爲大哥哥帶着他們四處吃喝玩樂,把龍城的大街小巷跑了個遍,每個人都曬黑很多。
到了八月中旬的某一天,幾個小夥伴在外面吃飯,遇到了已經是個俊美青年的夏承啓。對方看到唐青宏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來,離席專程跟他們打招呼。龍振東跟夏承啓早就熟識,兩個人都很少年老成,龍振東耀夏承啓一起坐下吃,他也並沒有客氣推拒,說今天這頓飯就讓他請客,這個暑假他沒有回家,參加完部隊實習就直接返校了。
唐青宏這才知道,夏承啓也在龍城上大學,在本地著名軍校唸到第二年了。他對這個夏承啓態度還是比較疏遠,對方年紀越大,就越接近他記憶裡那個咬着他不放的仇家,雖說那是人家的職責所在,畢竟心裡有些不舒服。
夏承啓對他倒是很熱情,當着衆人提起爺爺去世時的舊事,說那時候自己其實挺傷心的,但就是哭不出來,被小宏宏安慰了之後才掉了幾滴眼淚,情緒反而宣泄出去了,心態順利的調整過來。
夏承啓一邊說着,一邊含笑看向唐青宏冷淡的面孔,“我那時候還說啊,有空一定要找你玩,現在總算有機會了。宏宏,把你手機號給我一個。”
大家都在座呢,唐青宏也不好拒絕,只得把號碼報給了夏承啓,連龍振東都在旁邊調侃說:“承啓啊,原來你這麼記掛青宏,早知道你就問我呀,我有他的號碼。”
錢小天也是認識夏承啓的,還在旁邊插嘴道:“我也有!我也有!我經常跟他打電話!不過他老是不耐煩跟我說話,脾氣大着呢!”
唐青宏沒好氣地瞪了一眼錢小天,“你真呱噪,不開口沒人把你當啞巴!”
錢小天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地跟其他幾人說:“你們看,他脾氣大不大?老是冷着臉,唉,我都習慣了!從前上幼兒園的時候……”
夏承啓和龍振東都來了興趣,一起追問錢小天,“你們是幼兒園同學?”
錢小天獻寶似地猛點頭,“是呀!他那時候還有個外號叫白雪公主呢!”
唐青宏頓時臉都紅了,紅得還挺明顯,雖然最近是曬黑了一些,但他比其他人仍然要白上幾個色度,“錢小天,你給我閉嘴,少胡說八道。”
錢小天竟然找唐欣雁求援,“欣雁,你說!你哥那時候是不是叫白雪公主?大家都那麼叫他的!”
唐欣雁很爲難地看了一眼哥哥,不敢出言忤逆哥哥,但還是對大家勇敢地點了點頭。
龍振東看出唐青宏臉皮薄,就不逗他了,貼心地想把話題岔開,可夏承啓不知怎麼回事,一看唐青宏生氣了,就覺得挺有趣,還刻意笑着叫了一聲,“白雪公主啊……是挺適合宏宏,你們幾個就他最白。”
這一聲叫得唐青宏臉都臭了,當下閉上嘴不肯說話,被夏承啓和錢小天逗了半天才冷冷丟出一句,“我又不是女的,你們有完沒完?”
龍振東覺得有點吃驚,夏承啓平常可不是這樣的,今天活潑得似乎過分了,像是故意欺負唐青宏一樣。
於是龍振東看了看唐青宏不悅的表情,繼續爲幾個人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們見好就收,青宏畢竟是個男生,你們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唐青宏這才感覺好受一點,嘴甜的捧一下龍振東,“還是龍哥哥最好,不像有些人,跟長不大的小孩似的。”
夏承啓嘴角一直在笑,聽到這裡又逗了一句,“長不大的小孩不是很好嗎?氣鼓鼓的多可愛。”
唐青宏覺得自己快要發飆了,這個夏承啓是吃錯藥了吧,但他馬上就控制住情緒,不想在衆人面前被錢小天和夏承啓說中,就對龍振東笑了笑,“龍哥哥,咱們不跟某些人一般見識,你給我介紹下咱們學校的情況吧,我馬上就要去讀高一了。”
接下來不管夏承啓和錢小天怎麼撩撥,他都死死管住自己充耳不聞,等到終於吃完飯散席的時候,夏承啓還好意思叫住他,笑眯眯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你要進振東那所重點高中啊?加油!我有空找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字數夠足吧……終於到了大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