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奶奶聽着賈思源的話可就不依了,湊到老爺子跟前大聲說悄悄話,“老大哥啊,你們該不是想反悔吧?看着宏宏養得精神了,身子也壯實些了,又想把他接回去?”
老爺子被說得臉色尷尬,正要開口解釋呢,賈思源就拉着唐民益、看着唐青宏,一臉的慈愛仁義,“我只是自責,唉,當初答應那個事,我們都是爲了宏宏的身體,我畢竟是他的親爹,捨不得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吧?這一去不知多久看不到他了,我想想就難過呀。”
唐青宏被噁心壞了,皺起眉頭就往唐民益身後躲,不然真得跳起來罵人了。
唐奶奶可不吃這套,繼續跟老爺子說理,“宏宏本來就早熟,心思比其他孩子都重,思源在他面前這樣講,孩子心裡會怎麼想?想多了也傷身。難不成思源是要讓宏宏一直記掛着親爹,長大了好認祖歸宗?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前都答應了讓宏宏叫思源‘父親’,但是一個孩子哪有兩個爸爸的道理?讓別人聽到了,還不知怎麼笑咱們呢。”
老爺子面上臊得慌,趕緊喝止自己兒子閉嘴,又轉而對唐家母子好好解釋,“大妹子啊,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思源他不懂事,讓你生氣了,我代他給你道歉。我就是帶他來跟民益和宏宏道個別,還有些話想跟宏宏說。”
看到爺爺那副難受的表情,唐青宏趕緊跑過來抱住爺爺,眼裡閃着淚花,聲音也哽咽了,“爺爺,我也有好多好多話想跟您說,我捨不得爺爺。”
捨不得爺爺,卻完全沒有提到親爹。老爺子這一下心裡就門清了,孩子知道誰對他好,兒子在宏宏心中大勢已去,只能快刀斬亂麻。不管兒子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做爲家長必須當斷則斷,不然兩家的關係會逐漸疏遠不說,搞不好還得產生更大的嫌隙,甚至反目成仇了。
爺孫倆這便走到一邊坐下,老爺子對他交代了很多,身體上、學習上,都一一嚴格要求他,還讓他一定要聽爸爸的話,強調他只有一個爸爸。
臨別時老爺子當着大家的面,讓唐青宏最後叫一聲賈思源,這次的稱呼變成了“賈伯伯”。
賈思源面色大變,還想說點什麼,被老爺子一個擡手和嚴厲的瞪視堵住了。
看着賈思源臉上終於掛不住那個虛僞的笑容,唐青宏心裡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他原以爲自己會很輕鬆、很高興,但臨到此刻終究是悵然若失。不是不捨,也不是難過,只是徹底與這個生養過他的人斬斷牽繫,無論前世今生,他不夠堅硬的心臟仍然感覺到一種近乎疼痛的空虛。
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決而痛快地點點頭,下定決心割掉這個在身上盤踞太久的毒瘤。當他用清脆的童音叫出那三個字,賈思源嘴脣動了動,卻沒有回答,垂下頭掩飾了自身的表情。
當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穩,唐民益被他弄醒了好幾回。自從那次他半夜發燒,爸爸就很注意他睡覺的問題,不管睡得多沉,只要他一亂動就會醒來。爸爸大概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把他摟在懷裡小聲說話。他極力想對爸爸表達,他並不是不捨得那個親爹,爸爸也微笑着安撫他,“爸爸沒有吃賈伯伯的醋,你的小腦袋不要想太多事,快點睡吧。”
第二天早上,唐民益父子倆把唐欣雁送去幼兒園的暑假託管班,在家吃過午飯後一行三人出門坐上火車,在市裡再轉汽車,終於到達縣裡那個破車站,已經是二十多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那正是晚飯前五點鐘左右,接站的人是縣公安局長姜偉的老婆趙蘭。她以前在唐奶奶手下當過兵,丈夫姜偉則是唐立本的老部下,那會兒兩口子的姻緣正是唐奶奶介紹的。裁軍後兩人一起轉業到地方,丈夫安排在這個玉穹縣做公安局長,她則做了婦聯主任,新工作至今未滿三年,都做得比較順當。
昨天接到老首長的電話,她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四點多就守在車站了。看到又有市裡開來的汽車進站,她跑到車門前使勁往裡瞄,等人差不多下完了,她要接的三位嬌客才慢慢從車上下來。
唐民益是牽着孩子又提着行李,乾脆慢一點兒,不跟其他乘客搶道,精神體力都還不錯,鼻樑上的眼鏡也穩當當地。丁宇兩手空空,卻跟霜打的茄子一樣,全身都是蔫的,下了車腦袋還在眩暈,又兩腳發軟地蹭到廁所裡去吐了一回。
他本來是不暈車的,奈何路況不好,他們的座位又靠後,他被顛得一路暈,在車上就忍得快不行了,好不容易路上停個車讓乘客方便,他才爬下車吐出來,後半截繼續暈得厲害,現在簡直難受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等吐過後稍微舒服一點,他才強打起精神觀察眼前這個縣城車站,到處都是人就不說了,水泥地上處處有車輪壓出的裂縫和窟窿,還有行人和乘客們隨手丟的垃圾。附近的建築都又矮又舊,最高的樓也就五六層,這還是車站呢,照理說最繁華的區域之一。
唐青宏也被眼前這個破舊的城市驚呆了,上輩子自從懂事起,他就沒去過太貧困的地方,根本沒有接觸過這麼差的環境。但起碼他有心理準備,現在還只是八六年,這裡是全國中等偏下的一個小縣城,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唐民益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驚異,對熱情招呼的趙蘭保持着微笑,在趙蘭接過他手裡的包時也沒有推拒,只掂掂重量,把較輕的那個交到對方手上。
趙蘭就那麼提着行李領他們走出車站,指向前方不遠處說只走十分鐘就到,先接他們去家裡歇歇,晚飯就在家裡吃,姜偉已經先回去燒菜了。
唐民益和兒子都還好,坐車太久也是需要舒展下腿腳,丁宇就受不住了,恨不得趕緊叫個車,可盯着街上半天,他發現這裡竟然沒有出租車,卻有馬牛羊被人牽着過路,路上偶爾還能看到動物的糞便,一不注意就得踩到。
他在心裡叫了很多句“上帝啊”,但也只能咬牙牢牢跟在幾人身後,這麼個地方,萬一他跟丟了,那得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出任何事都沒人知道吧?
姜家確實不遠,一行人走了十幾分鍾就到公安局宿舍,他們走進一棟比較新的五層樓,而且一直爬到第五層。丁宇已經快昏過去了,扒着樓梯大喘氣,趙蘭有點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分宿舍的時候,姜偉說要照顧其他的老職工,咱們自己就分在五樓。”
唐民益臉上還是那個親切的微笑,說話的語氣又近了點,“姜哥做得很對,我要向他多學習。”
進了屋裡,丁宇首先就找個椅子坐下,把那口氣暫時緩一緩。在廚房忙活的姜偉聽到聲音,擦着手大步出來迎接,對唐民益態度熟稔又自然,“民益,現在真是一表人才啊!哎呀,長得比我還高了,上次看到你,還沒我肩膀高呢。”
唐民益看姜偉怕手上有油不好相握,主動把手伸出去握住了對方,“姜哥,你也風采依舊啊,兒子都快成人了吧?”
姜偉被他叫一聲哥,其實年紀四十都過了,說到這就笑道:“是啊,我兒子都十七了,明年考大學,你只比他大幾歲呢,就已經來赴任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老領導泉下有知你這麼出息,肯定得樂壞了。”
趁兩人敘着舊,趙蘭趕緊泡茶,對唐青宏這個唯一的孩子,則是衝了杯牛奶。飯菜其實準備得差不多了,姜偉正在看錶,門口響起敲門聲,進來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收拾得乾淨整潔,帶着一股子書卷氣。
姜偉積極地做介紹,這位剛來一年的代縣長姓戴,是七八年剛恢復高考那一屆的大學生,在省裡給錢良華書記做過秘書。
唐青宏耳朵挺尖,立刻明白這位戴縣長是自己人,錢良華就是錢慶強的大伯嘛。難怪爸爸纔剛到縣裡,戴縣長就過來一起吃飯,估計是有不少情況要相互通個氣。
果然,幾個大男人沒說幾句,就去另一間房裡關門談話了,唐青宏和丁宇坐在客廳裡喝茶的喝茶、喝奶的喝奶,姜偉的老婆趙蘭陪他們閒聊。
房裡的密談不過二十來分鐘,晚飯時唐民益就跟兩位大哥喝起酒來,語氣姿態親密自然。
唐青宏時刻記着奶奶的囑託,人小鬼大的勸爸爸少喝點,惹得飯桌上大家一起開懷大笑,紛紛調侃唐民益,“你兒子還真懂事,就知道監督爸爸了呢!”
唐民益帶着寵溺的微笑做出苦相,“沒辦法,這孩子就是太早熟了。”
姜偉合時地接上一句,“呵呵,像你!”
席上氣氛融洽,唯有丁宇精神萎頓、胃口很差,沒怎麼吃就下桌休息。唐青宏吃得很飽,第二個下桌,才抱着肚子坐到沙發上,姜偉家的電話就響了。
他順手一接,聽到奶奶暴躁的聲音,“姜偉還是小蘭?快讓民益來接電話!”
這架勢好像是要扯皮呀?也對……爸爸和他都忘記打電話過去報平安了。於是他乖巧地叫起人來,“奶奶,我是宏宏。我們纔剛到,爸爸累壞了,在吃飯呢。”
奶奶的語氣稍微好了那麼一點,“宏宏啊,你身體還好吧?快讓爸爸來接電話!唉,你妹妹鬧得啊!昨天下午從幼兒園一接回來就開始鬧,說爸爸把哥哥拐走了!一直哭啊叫的,奶奶都快被吵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