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明頂着盈盈月光, 腳步堅定地順着山道而行，一點銀白的遊靈在前方爲他照亮前方的道路。
魔靈將他引至一處幽僻的葦蕩，蘆葦隨着夜風搖曳, 若海上起伏的波濤。魔靈遊入葦蕩, 向深處翩飛而去。沈熙明撥開沒過頭頂的葦叢, 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無數螢蟲被他的動作驚起, 流螢漫天飛舞, 拖曳着青色閃爍熒光飛飛散散。
揚靈抱膝坐在水塘邊，出神地看着灑滿清冷月光的粼粼水面。身後傳來的窸窣聲將她驚醒，她起身回頭, 便看到沈熙明在葦岸邊靜靜地望着她。
沈熙明穿着身玉白的長衫，霜白的月色融融照在他身上, 顯得他清瘦的身形有幾分寂寥。
他鬢髮微散, 嘴角有塊青紫的傷痕, 揚靈看到他這狼狽的模樣，一顆心猛地一跳。
他來這裡做什麼？他的傷又是怎麼回事？他是來解釋和碧幽的事情麼？揚靈腦中一時涌過千萬種想法, 可無論怎麼想，結果都無非傷情二字罷了。
她背過身，不想再看他。
“我會離開。”她閉上眼，逼迫着自己保持冷靜。
她不需要他的解釋，也不需要他的挽留。那一陣難受至極的情緒過去, 她大概能想出沈熙明爲什麼會決定和碧幽成婚。
她相信沈熙明不會負她, 也相信他對自己的情意絕不會更改。他做出那樣的決定, 多半是爲了受修羅庇護的族人。
揚靈顫抖的聲音隨風飄到沈熙明耳中, 沈熙明看着她纖弱的背影, 心中溢滿了月光一樣靜謐柔軟的情感。
“我不會娶她。”他輕輕地說，“你不要離開。”
揚靈遽然轉過身, 眼中除了滿滿震驚之外，還亮起了一星難以覺察的光芒。
“今夜……發生了一些事情，”想說的話太多，沈熙明竟難得的有些語無倫次，“總而言之，我和她的婚約已經一筆勾銷。”
變化來的突如其來，揚靈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他肩上擔負的責任。
“那你的族人怎麼辦？”她不可置信地問。
“她給了我時間。”沈熙明言簡意賅地說明。他向她伸出手，挽留道：“揚靈，留下來，留在我身邊。”
沈熙明熾熱誠摯的眼神如鋪天蓋地的夜色，深沉又溫柔。
揚靈微翕幾下嘴脣，神色一瞬變得沮喪而哀傷，她搖了搖頭，“我不可以，我不可以。”
在見過劍冢那一百多柄劍後，她就再也不能像先前在渾夕山時一般，義無反顧地選擇與沈熙明廝守。那一晚蓬灜宮裡逝去的生命，在時時刻刻提醒她她曾經的背叛。
今早她主動邁向沈熙明，以爲自己已經拋下了顧慮。可當他這一刻真切地向她伸出手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仍在泥沼中掙扎。
“留下來，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守在丹薰山的你的同門。我不敢奢求以後你一直陪在我身邊，但至少在妖界的時候，和我一起，好麼？”
揚靈半晌沒有動作。她的罪過還沒有還清，她還沒有爲自己曾經的犯下付出足夠的代價，她沒有資格義無反顧。
沈熙明絕望地閉上眼，將聲音放得一低再低。
“我已與蓬灜宮定下血契，待解除冰魄之危後此生不再踏入人界。屆時你是去是留，我全憑你心意。”
“跟着我，至少讓我能送你回人界。”
揚靈哽咽了一下，寒涼的夜風從她背後吹來，吹起了她如瀑的黑髮與翩飛的月白長裙。
沈熙明舉着的右手一暖，揚靈已走上前，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沈熙明鬆下一口氣，睜開眼睛，只見揚靈兩彎柳葉似的秀眉輕蹙着，眼中已有盈盈淚光。
久別積攢下的思念傾涌而出，沈熙明猛然將她拉進懷裡，揚靈被他的重量壓得往後一個踉蹌，終於放肆地讓自己迴應了他的擁抱。
“爲什麼我們就偏偏有緣無分呢？”揚靈用力地抱着沈熙明，苦澀至極地說。
沈熙明聞言將她抱緊了三分，“你後悔麼？”他在她耳邊問。
揚靈搖頭，她一點都不後悔，給她一千次一萬次機會，她也依舊會選擇邁進那間酒肆。
沈熙明是她的鴆酒，是她的無能爲力，是她的命中註定，是她心甘情願的命運。
揚靈從他懷裡擡起頭，右手撫上他青紫的嘴角。
“痛麼？”她輕聲問，聲音柔軟的似他們身旁清澈見底的湖水。
沈熙明捉住她的手，俊朗的眸中暗流涌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他壓抑地說着，情不自禁地吻上了她的脣。
他的吻熱烈又纏綿，揚靈嚶嚀一聲，害怕得向後退卻一步，沈熙明一手掌住她後腦，一手緊錮住她的腰，不給她任何逃離的餘地。
脣齒相依，揚靈最後不自覺地迎合，真切地感受到沈熙明的氣息，她心中一片混沌又巨浪滔天。
月光溶溶，流螢漫天，流銀月光淌在兩人身上，風吹皺湖水的微波聲與蘆葦搖擺着的窸窣聲響，襯得天地分外靜謐，好似只剩他們兩人。
兩人糾纏着，恨不能讓這一刻久一點，再久一點。
“是我麼？”沈熙明追着在她脣上輾轉，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地問。
揚靈卻瞬間懂了他的意思，她向後仰頭，雙手抵住他的肩膀，微喘着聲音顫抖，“是你，一直是你，永遠都是你。”
他是這世間對她獨一無二的存在，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像他這樣讓她奮不顧身，念念不忘。
晶瑩的眼淚從揚靈的眼角滾落，沈熙明極輕地嘆息，繾綣地吻上了她的眼角。
別來日久，衷腸難訴。兩人十指相扣，依偎在湖邊，絮絮低語。月影西垂，天光漸明，揚靈倚在沈熙明懷中迷糊睡去。
藉着熹微的晨光，沈熙明低頭看着蜷縮在自己臂彎裡清秀的少女，滿心滿眼都是歡喜。金色的朝陽從山背後升起，明亮燦爛的光芒照在湖面上，遠處傳來聲婉轉悠長的長鳴，揚靈睫毛輕顫，醒了過來。
她睜眼，沈熙明清朗俊挺的眉眼直直撞進她眼中，許是沒想到她會突然醒來，他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收斂。
沈熙明習慣剋制，即使是對着她，也絕少失控。可揚靈在這一刻，明明白白從他眼中看到了毫不遮掩的、純粹清澈的珍視與憐惜。
她一愣，兩手隨即環保住了他的脖頸，她勾起身子，用力地抱緊他，無聲地迴應着這份溫存。
沈熙明說要去找揚靈，結果一夜未回。青羽和緋葉商量好，打算等到天一亮就去找人。
兩人趴在桌上打瞌睡，門嘎吱一聲響，緋葉打個激靈坐直了身體，見沈熙明果真帶着揚靈回來了，連忙拍醒了身旁的青羽。
“幹嘛……”青羽迷迷糊糊說着，待看到揚靈和沈熙明握在一起的手，一下清醒。
青羽目瞪口呆地指着他倆緊握在一起的手，一臉佩服，“你還真把揚靈找回來了啊！”
揚靈不好意思地笑笑，羞澀地想要將手抽出來，沈熙明卻緊握着不放。
緋葉趕到她跟前，挽住她雀躍地問：“那你是不是要跟我們一起去找鳳凰？”
揚靈笑着點頭，緋葉歡呼一聲，從袖中取出了揚靈留在飛翠軒的那枚凌霄花玉佩。那夜沈熙明將這塊玉隨手隔在了桌上，緋葉心下不忍，在他離去後偷偷尋回了這塊玉。
她將白玉塞進揚靈手裡，笑生雙靨，“既然決定留下，那就不要再離開了。”
她卻不知自己這話恰巧戳中兩人心裡的痛楚，揚靈接過玉佩，擡頭看向沈熙明，意味深長地回道：“好，我不會再離開。”
沈熙明釋懷一笑，捏緊了她的手。
這短暫的時光已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已經做好了放她離去的準備。就算兩人以後不能廝守，他也相信她也會一直在天之彼端，將他鄭重妥帖地放在心裡。
他吩咐青羽，“收拾收拾東西，這就準備去諸夭之野吧。”
“這麼快？”青羽驚訝不已，“你不用再休息休息麼？”
“不必了。”沈熙明心中已下定決斷。
於兒耗費大量的力量爲他修復魂珠，現在只能寄於揚靈的神域之中，靠着汲取她的情感維持不散。
諸夭之野上遍佈幻境，幻境內的時空非尋常世界可以比擬，他們要是在幻境裡流連太久，可能就會延誤時機，錯過了將鳳凰帶至魔界開明海的機會。
於兒只能再存在三月，無論如何，萬事宜早不宜遲。
“要告訴北弦麼？”緋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出來。
沈熙明想了片刻，肯定點頭，“去告訴他，他一定會跟我們去找鳳凰。”
“不見得吧。”青羽抱起雙臂，昨夜兩人打的那一架他還記憶猶新。
沈熙明傷透了碧幽的心，青羽瞧着北弦看沈熙明的眼神，倒是真的想要將他殺之而後快。
沈熙明瞭然一笑，“你跟他說找到鳳凰之後我們就會前往魔界，他一定會跟來。”
青羽挑起眉頭，半信半疑地出門而去。不過一會兒，北弦竟真的跟着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