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竹林回來,沈熙明向來溫和文氣的眼睛裡暗潮洶涌,隱然的怒氣如大雪將至時昏沉壓滿天際的灰雲。
他一揮袖子,書房的門窗立時啪地一聲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外間懶洋洋曬太陽的青羽嚇了一跳,連忙湊上去想要聽牆角。
“滾!”
裡間傳來沈熙明勉力壓抑的低沉暴喝。青羽後背一涼,毫不遲疑地避開三丈,心裡納悶不已:“怎麼突然生這麼大的氣?”
沈熙明將紅色靈石拋向空中,荒蕪慢悠悠地出現,看到沈熙明眼裡的怒意,故作驚奇:“沈公子好大的火氣。”
書房裡的荒蕪乃一點魔靈所化,不過一個幻形,是以即使沈熙明現在怒火滔天,他也毫不畏懼。
沈熙明一聲冷笑,強大的魔氣從他身軀裡奔涌而出奔向幻形。焚羅殿裡好整以暇的荒蕪一下喪失了五感,動彈不得。
他沒想到沈熙明竟然能敏銳地捕捉到那一點真實魔靈,還順着魔靈進入了他的魔體。
“你以爲你在魔界,我就奈何不了你?”
沈熙明冰冷的聲音響在荒蕪腦海,荒蕪想要掙扎,卻覺得咽喉被一雙手狠狠扼住,難以呼吸。
他看着荒蕪逐漸蒼白的臉,面色毫不動容。眼看荒蕪就要斷氣,一股霸道非常的魔氣猛然向他襲來。沈熙明眸光一閃,收回了荒蕪身上的魔力。
荒蕪若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般狠狠喘出一口氣。
“閻蒼,管好你的人。”宮殿上方盤桓着沈熙明的聲音,“這次我饒他一條命,可再沒有下次。”
沈熙明收回寶石,宮殿裡令人倍感壓力的魔氣一剎消散。
荒蕪臉色慘白地跪在地上,十分惶恐,“多謝主上。”
他身旁站着一個面容沉穩,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修羅族的王服,兩頰上生有魔族紋印,舉手投足間自有股貴氣。
“你做了什麼,竟然能惹得他這麼生氣。”閻蒼的聲音低沉穩重。
“我見近來沈熙明有軟弱之心,便引妖獸靠近蓬瀛宮禁洞,使之入魔攻擊那蓬灜弟子,想給他一個警告。”
“胡鬧!”閻蒼勃然大怒,“緊那羅族雖然凋零,沈熙明仍是他們的少主,你怎能如此輕慢?!而且此人對我魔界有多重要,你不明白嗎?!”
他神色冷峻,“自己去斷龍殿申領刑罰。”
“是。”
閻蒼面容稍稍緩和,問:“這月的引靈石備好了麼?”
“已然備好,不過……”荒蕪住口,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
“說。”
“公主魔靈遊蕩於神識之中,再不喚回,恐會迷失於虛無。”
閻蒼眼裡幾不可見地飄過一片陰翳,半晌,他絕然道:“碧幽做爲我族公主,受民衆膏脂供養,此乃她分內之事。”
“你只管每月把引靈石按時送至她宮殿。”語罷,他闊袖一甩,毫不遲疑地離去。荒蕪從地上站起,悠悠嘆氣。
*
“這東西眼熟嗎?”少微宮裡,朗雲輕笑着問站在面前的清問同綸羽。
兩人看着朗雲手裡的引妖鈴,皆是心虛。事情已然敗露,瞞也無益,綸羽向前一步搶着認錯:“是我的主意,我甘願受罰。”
眼看綸羽將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清問憋不住了。“兩位師叔,其實我……”
“夠了夠了,把你們叫來,不是爲了看你們搶着認錯。”一直在旁看好戲的戍嵐打斷兩人,“你們是把引妖鈴放在了哪裡?”
“就在沐芳洞附近的山坡上。”清問答。
戍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那獂獸怎麼會跑去禁洞?”
“我們也不知道。”綸羽亦是十分不解,“我倆只是想着在沐芳洞招來妖獸,然後讓揚靈收服它,好將功折罪回到宮中。”
“沐芳洞離禁洞那麼遠,獂獸會跑去那裡,我們也是始料未及。”
“好了,這件事情到此爲止,以後不要再提。雖然不罰,但你們回去之後也要好好反思,知道了嗎?”
兩人同聲道:“謹記師叔教誨。”
“那就退下吧。”戍嵐利落地打發走兩人。
走出少微宮,清問仍有些懵懂,“綸羽師兄,這事兒就這麼着了?”
綸羽亦是滿頭霧水,不過揚靈回到蓬瀛宮,他倆的目的就已達成,其餘皆不重要。
“你怎麼說?”戍嵐問朗雲。
朗雲緩緩吐出三個字:“不太平。”
“確是不太平,”戍嵐點頭應和,“三百年前五星會合之時,三界封印動盪,大量妖魔流落人間。現下離下一次五星會合之期不遠,魔界蠢蠢欲動,我們必須應對。”他輕嘶一聲,又有些疑惑,“不過揚靈一個普通弟子,怎麼會捲到這事情中?”
“那就說明她不是一個普通弟子。”
“你別忘了,她的命魂裡種有封印,當初也是莫名其妙地來了丹薰山。”
戍嵐沉吟片刻,“你覺得她和魔界有牽扯?”
“我可沒這麼說。”朗雲連忙否認。
戍嵐最煩朗雲模棱兩可的模樣,“那你什麼意思?”
朗雲垂眸,“是不是有牽扯,過些日子就知道了。”
*
南國境內,有一個盛產茶葉的小鎮,名喚茶山鎮。鎮旁的落龍山上有一株獨得天地靈氣的茶樹,產出的茶葉清香醇美,回甘無窮。
今年一個罕見的雷雨天后,落龍山上陰雲不散,終日陰雨連綿。去山上一探究竟的村民,一個個都又去無回。
駭人的事情一下流傳開,下山歷練的蓬瀛宮弟子聽說了這件事,覺得茲事體大,便連夜回宮向長老們稟報。
幾大長老聚在正一堂商議,朗雲翻着記錄三界秘辛的冊子,說:“各冊古籍對落龍山皆一筆帶過,想來它也不過是座平常山嶺。我猜是雷雨天生出了作亂的妖孽。”
懷定亦是如此作想。
落龍山能生出茶王,說明此地能匯聚一方靈氣。妖物盤踞靈氣充盈的地方修煉,傷人性命,這種事情他們也見得多了。
“此妖傷人無數,想必也有幾分兇惡。”懷定詢問衆人,“你們覺得這次該派誰下山歷練?”
朗雲思索片刻,“不如讓玄見和揚靈去。”
懷定對這兩個人選不甚苟同。
“玄見雖然性子跳脫不定,但是是除希止外劍術最精湛的弟子。揚靈性格沉穩,應當能製得住他。”
戍嵐別有深意地瞧一眼朗雲,朗雲視而不見,並不理會。
“我覺得不錯!”昭時插話,“玄見也這麼大了,空有一身本領而不多加歷練,怕是日後難成大器。揚靈這丫頭雖然犯過錯,可本領在弟子中也算出類拔萃。就讓他們去吧。”
戍嵐適時拱火:“我也覺得不錯。”
三人都這般堅持,懷定便也不再反對。
此乃兩人第一次下山,玄見聽了這個消息,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當即衝到師弟師妹們面前顯擺。
“垂玉,你要不要什麼首飾?師兄下山給你帶?”
“墨書,你不是喜歡看書麼?師兄下山給你買兩本?”
“風故,你不是最喜歡機巧麼?要不要師兄下山給你多留意留意?”
他卻早忘了垂玉三人在他這個年紀,已不知下山除妖了多少次。
希止看不下去,特特在臨行前一晚去他房裡對他敲打:“你去茶山鎮,切勿亂說話,也勿亂行動。揚靈性子穩重,你要以她的意見爲先,知不知道?”
“那丫頭……”玄見並不服氣。
“那丫頭比你靠譜!”
希止口中靠譜的丫頭近來一直悶悶不樂。無論怎麼想,兮明當初接近她,目的絕不會單純。
回到蓬灜宮後,兮明一直沒有找過她。想到也許是兮明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她心裡更鬱悶了。
到了出發那天,玄見在御風臺看着她興致缺缺的樣子,一下伸手揪住了她的臉:“這次是要下山了!你怎麼跟要去抄書一樣!”
“痛!”揚靈甩開他的手,直接御劍而起,向茶山鎮的方向飛去。
“真是奇怪,以前也不見得這麼嫌棄我。”玄見摸摸下巴,一轉頭又將疑慮拋在了腦後,“算了,管她呢!”
兩人施展御劍術,不過半天便從北國的丹薰山到了南國的茶山鎮。兩人爲防引起百姓驚擾,特特選了一個偏僻地方落地。
揚靈甫一收回劍,凌風就從劍體中化形而出。
“你出來做什麼?”揚靈一怔。
凌風不好意思地撓頭,“我也是第一次下山,帶我一起見見世面唄。”
玄見忍不住大笑,旋即摟過凌風肩膀,與他稱兄道弟往市集而去。揚靈無奈,只得跟上兩人。
從茶山鎮往西望,便能看到西面的山頭上烏雲蓋頂,一片迷濛。
三人找到間客棧,一邊在堂內吃飯歇腳,一邊聽食客閒談。百姓所談的,除開生活瑣事,便是發生落龍山的詭異之事。
揚靈聽着,晃眼見到兩個人進入客棧,立時驚得手裡的茶杯都拿不穩,將茶灑了一裙子。
“怎麼了?”凌風連忙替她擦拭水漬。見她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門口,他便也跟着看去。
一看,他也驚掉了下巴。
朝她倆風度翩翩微笑的,赫然是沈熙明同青羽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