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宮的懸崖下波濤洶涌, 無數那伽冰棺在水中浮沉,緋葉化爲蛇身,將燁月戟沒於水面, 凝神施着化魂咒。
銀紅的魔光從她的戟尖遊弋而出, 魔光每觸到一個冰棺, 冰棺中抱着雙臂微蜷蛇尾的那伽就形體散滅, 凝爲一粒魂珠。
魂珠從水面升騰而起, 浮向半空,搖搖往宮牆的方向飄去。魂珠在空中再一散,就化爲了無人可擋的魂兵。
蓬瀛宮忌憚魂兵, 且他們佩戴的避水珠只能維持在水下兩個時辰的正常呼吸,此時已紛紛退回了岸邊。
守住了結界, 緋葉略略鬆下一口氣。回到岸邊, 只見星霜面帶喜色地趕上來向她稟報:“王上, 沈公子和揚靈道長來了!”
緋葉一怔,手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 沈熙明還活着,那她姐姐……
“我姐姐呢?”她急切地問。
“紫菀大人……,紫菀大人沒和他們一起。”
“沒和他們一起?”緋葉眼中遽然亮起的眸光一霎黯淡。
她急匆匆趕往渡風殿,沈熙明與揚靈在殿中相候,神態鎮定從容, 竟像是來做客般安然。緋葉看到兩人, 猶如溺水之人胡亂抓住了一段浮木, 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
“緋葉。”揚靈微笑着朝她走過來。
緋葉緊緊握住揚靈的手, 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時能夠見到他們, 真是給了她莫大的安慰與依靠。
感受到緋葉渾身發抖,揚靈柔聲安慰道:“我們來了, 你不用怕。”
揚靈越是溫柔平靜,緋葉的眼淚越是忍不住。緋葉倚在她肩頭,淚如泉涌。
“嗚嗚……你們怎麼纔來,姐姐呢?她現在在哪裡,是死是活?”她哭得抽抽噎噎,“我……我等了她那麼久,她怎麼還不回來……”
“你姐姐現在在蓬瀛宮,性命暫時無憂,你不要太擔心。”揚靈輕輕拍着她後背。
緋葉猛然擡頭,淚眼朦朧地向她確認,“真的?”
“真的。”揚靈真誠地直視着緋葉的眼睛,“我和你保證,她還活着。”
緋葉怔怔望着她,雙眼含淚,聲音發顫,“你們怎麼才願意放過那伽族?”
揚靈一愣,隨即明白過她的意思。緋葉以爲她是蓬瀛宮人,就可以代表着蓬瀛宮處理這裡的事情。
“我不知道。”揚靈避開她祈求的眼神,無力地說。
“你讓他們離開少鹹山好不好?”緋葉抓住她手臂,晶瑩的眼淚簌簌而下,“你知道的,我們在這裡藏了三百年,沒害過人,也不打算害人。”
她這話天真到揚靈不知該如何回答。沈熙明立在一旁暗暗搖頭,緋葉實在太小了,還沒醒悟過來自己應該承擔起什麼責任。
“緋葉,一族人將性命交託於你,是希望你能帶領着他們走出困境戰無不勝,而不是這樣怯弱求饒。”
“堅強一點。”
沈熙明從未這樣嚴肅苛刻的與她說過話。緋葉怯怯看着他,嚅囁着說:“魂兵散去後,我們沒有戰力,也沒有退路,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沈熙明毫不放鬆,“那你就要帶着族人什麼都不做,在這裡白白等死嗎?”
緋葉被他說得無地自容,不知該如何自處。
“好了,不說這些了。”揚靈見緋葉窘迫得可憐,甚是心疼。
她向沈熙明遞去一個眼神,要他莫要對緋葉太嚴格。這些年紫菀獨擋一面,緋葉驟然接觸到這樣緊急的事情,反應難免青澀稚嫩。
她擡手爲緋葉擦眼淚,輕聲細語地問:“我們想要將你和你的族人送往星宿海,你覺得怎麼樣?”
“星宿海?”緋葉抽噎着,努力不讓淚珠滾下來。
星宿海聯通東方大澤,大澤綿延萬里,那伽若真能去到星宿海,只要入水,蓬瀛宮就再難找到他們。
她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困難重重。
“現在留在宮中的四百人,絕大多數都是老弱婦孺,我的力量支撐不起這麼大的法陣。”
想要施出能將四百人從少鹹山移到星宿海的法陣,需要極其穩定強大的力量。莫說她化爲人身不過兩百餘載,就是她再修煉千年,也難以支撐這巨大的消耗。
“有沉淵海里那伽的力量就可以。”沈熙明卻是自信。
從少鹹山到星宿海一路有明澤湖,尾海,鳳凰泊幾處靈力充溢的湖泊。當初他去丹薰山前在掩月殿留下傳送法陣,就是以這幾處湖泊爲靈脈,引導方向將揚靈送至星宿海。
那伽有天生有操水爲靈的異能,一路上還可以吸取水脈中的能量維持陣法。只要魂珠中的魔靈和沿路汲取的力量能支撐起這一路的陣法消耗,一族人到達星宿海應該不成問題。
他細細將施陣後運轉靈力的路徑說與緋葉,緋葉仔細聽着,心內一點點燃起了希望。那伽苦守此處,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勉力一搏求生。
“你啓動法陣後,我與青羽會守在結界處,免得蓬瀛宮人闖進來擾亂陣法。”沈熙明有條不紊地向她交待,“揚靈會一路陪着你,等你們到星宿海後,我和青羽再去找你們。”
“那樣太危險了!”
沈熙明說得再輕描淡寫,她也知道僅憑他們兩人攔住那麼多敵人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
“不會有事的。”沈熙明利落地說。
緋葉執意不肯,“我不能讓你們……”
兩人爭執時,化爲鳥形飛繞那伽宮探查的青羽回來了。
青羽落地化爲人形,簡潔扼要地向他們說明情況,“結界附上魂珠之力,還能支撐兩個時辰。東南面與西南角的結界受到重創,蓬瀛宮要是再犯,大概就是從這兩個方向。”
“我還到林中轉了一圈,只是不敢離他們太近。估摸着這回來了七八十人,他們雖然退回了岸上,但沒有要走的意思,應該是在等魂兵消散。”
沈熙明冷靜聽着,忽而問緋葉,“最後一批魂兵能維持到什麼時候?”
“兩個時辰後。”
“沒多少時間了。”沈熙明不住搖頭,“你現在就帶着人去祠殿,開始準備陣法。”
緋葉還在猶豫,“可是……”
“沒有可是!”沈熙明打斷她的話,神情嚴峻。
“走。”他的聲音低沉威嚴,不容置疑。
緋葉再不糾結,當即吩咐將宮中留存之人皆數引往祠殿。祠殿另有結界保護,且地方寬敞,足以容納下全部的那伽族人,是最合適施陣的地方。
踏出渡風殿前,緋葉百感交集地看向沈熙明同青羽,忽而雙手交叉於胸前,兩腿略屈地彎低身子,行了魔界最謙卑的一個敬禮。
地位最高的她如此行爲,殿中其餘的那伽皆連忙跟着跪倒在地,面對沈熙明與青羽行出五體投地的大禮。
“你做什麼?!”青羽大驚,馬上伸手要將緋葉擡起。魔界人人自傲,從不輕易彎腰,緋葉此舉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緋葉堅持維持着那個姿勢。
“我將魂兵之力注入法陣後,宮殿結界只能依靠你們支撐。你們不說,我也明白這是多大的風險。”
“今日那伽險遭滅族,你們這份恩情,我族必不忘懷。三位日後但有所請,那伽聽從調遣,絕不推辭。”
“我以那伽王族之名立下諾言,我族永不進犯緊那羅。”
說罷,緋葉額間現出了那伽的王族印記。她並指點在印記上,引出一縷銀紅的魔光。魔光在空中閃爍數下,便消散於天地。
魔族重諾,以血脈許下的諾言更是不可違背。緋葉方纔那一舉動,便是將誓言證於天地,日後若違此諾,必受天理詛咒,一族消亡凋零。
沈熙明擡起緋葉的胳膊,表情緩和了許多。
“去吧。”他輕聲道。
緋葉盈淚於目,這一次到底沒讓眼淚流下來。
青羽揉揉她的腦袋,“傻丫頭。”
沈熙明移目於揚靈,揚靈亦在望着他。四目相接,不用言語兩人都已知曉對方要叮囑的話。
“走了。”
沈熙明喚出銀泉劍,執劍從容步向宮門口。青羽跟在他身後,背影坦達,無一絲畏懼。揚靈目送兩人,極輕地嘆出一口氣。
玄見與風故退回岸邊等待時機,天色漸晚,岸邊升騰起濃濃的霧氣。時間甫到戌時,澤曲湖的水如被燒開了一樣沸騰不休。
玄見警醒,立時騰身於空,居高臨下地看着湖面。
因魂兵的緣故,銀紅的魔氣一直氤氳於湖面上,如紗霧般繚繞不散。不久湖面歸於平靜,玄見驚訝地發現魔氣在漸漸消弱。
落回地面,他主張馬上去湖底探查那伽發生了什麼變故,風故卻頗有顧慮。
“若是那伽故意收回魂兵,我們這一去豈不是中了請君入甕之計?橫豎魂兵不過半日就會消散,我們在此等上一夜,明日再入水不是十拿九穩?”
“話雖如此,可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之前我們行動,那伽的對應毫無章法,簡直是一團散沙。”玄見緊皺眉頭,仍是覺得其中有異。
“他們真要有使計的本領,早先也不至於那般狼狽。我先前也以爲魂兵不過是他們在負隅頑抗,可這突如其來的一個舉動,你不覺得蹊蹺嗎?”
玄見說得有理,風故沉吟片刻,也不再阻攔。
玄見配上避水珠潛入水道,一路上竟然沒碰到一個那伽守衛。水底靜謐無比,與慘白的粼粼月光相襯,令人莫名生出幾分寒意。
玄見才靠近結界,一隻青色箭矢就向他凌厲地飛了過來。他利落地橫劍擋過,待看清面前的兩人,震驚到說不出話。
“……是你們!”
“只有你一個麼?”青羽危險地笑,毫不留情地搭弦又射出了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