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到太醫署了。”見李琦醒來,紫芝忙把自己的小手從他腰間拿開,低着頭不敢看他,臉頰微微泛紅,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起來。
“哦。”李琦淡淡應了一聲,彷彿並未察覺到少女神色間的異樣,當即掀開簾子下車,見她也提着裙裾要跟着自己下來,便又阻止道,“你不用跟着了,就在車上坐着等我吧。”
紫芝復又坐回到車裡,輕輕揉了揉剛纔被他壓得痠痛的肩膀,忽然間又想起一事,忙從車窗探出頭去,道:“盛王殿下,公主還特地囑咐了,說她現在還不想向那位蕭公子透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要請殿下和太醫大人替她保密哦。”
李琦回首一笑:“知道了。”
此時天色尚早,各個官署衙門裡的官吏們大都還沒來辦公,不過,好在太醫署中每晚都有太醫輪值,以備宮中和諸王、公主府隨時傳召。李琦找了一位相熟的太醫,讓他先帶着藥箱快馬加鞭趕往月輪峰,自己則又回到馬車中,舒適地靠在車廂一角,閉上雙眼,準備繼續呼呼大睡。
紫芝又往角落處悄悄挪了挪,見這一路上他只是睡覺,也不太愛搭理人,幾乎把自己當成空氣一樣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心中雖有些小小的不悅,但與他初次同乘一車的緊張也漸漸緩解了許多。微風輕輕吹起簾帷,金色的陽光映在他年輕的側臉上,那睫毛和鼻樑一同投下的暗影,愈發襯得他五官精緻、俊美無匹。
見他呼吸均勻,似已熟睡,紫芝一時促狹心起,便大着膽子伸手輕輕摸了摸他英挺的劍眉。李琦依然閉着眼睛,卻忽然開口問了一句:“幹嘛?”
“沒……沒事。”紫芝嚇了一跳,慌忙把手縮了回來,坐在一旁怯怯地看着他,見他半晌不語,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殿下昨晚沒睡好麼?”
“豈止是沒睡好?”李琦半閉着眼睛笑了笑,對她說,“是根本沒睡。昨晚我一直在想事情,天快亮的時候纔剛剛有些倦意,才躺下睡了一會兒,就又被你們給叫起來了。”
“啊?”紫芝頗爲驚訝,紅着臉低下了頭,一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麼早去打擾殿下……”
“不關你的事。”李琦輕輕擺了擺手,略顯疲憊的臉龐上卻有着極爲寧和的神情,聲音低沉而輕緩,讓人聽着心裡便覺得暖融融的,“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一會兒到了白鶴觀,再找你們公主算賬去。其實仔細想想也怪不得你們,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若是心裡有事,晚上就很難安寢。”
紫芝心中關切,不由輕輕問了一句:“不知殿下是爲何事煩心?”
李琦只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隨手掀開簾子,側頭望向車窗外那一碧如洗的湛藍天空,許久都沒有說話。紫芝正自悔多言,卻聽他緩緩開口問道:“紫芝,你知道壽王妃的事嗎?”
“嗯。”紫芝輕輕點頭,想起宮人們這幾日私下裡的議論與竊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辭,“我聽別人說起過,壽王妃姿容絕世、溫柔純善,又精通音律歌舞,是個才華橫溢的美麗女子,與陛下互相引爲知音……”
“呵,知音?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不必說了。”李琦輕笑一聲打斷她的話,然後緩緩吟道,“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蘧篨不鮮……”
他所吟誦的乃是《詩經》中的《新臺》,意在諷刺衛宣公罔顧禮法、父奪子妻。紫芝聞言大驚失色,情急之下不禁輕輕牽住了他的袍袖,勸阻道:“殿下慎言,這些話若是傳入旁人耳中……”
“若是傳入旁人耳中,恐怕不出三日,就會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要來取我的性命呢。”李琦笑着接口,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卻霎時佈滿了陰霾,“生在帝王之家,有榮耀亦有悲哀,阿孃一走,就什麼都不一樣了……紫芝,昨晚我一直在想,父皇對天下蒼生皆有生殺予奪之權,於他而言,我們這些所謂的親生兒子究竟算是什麼?呵呵,恐怕……還不如他身邊一隻養了多年的小貓小狗更親近吧?”
紫芝沒敢接話,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地看着他,沉默半晌,才忽然靈機一動,從懷中掏出一塊用手帕包着的糕點,殷勤地遞給他道:“我記得殿下說過,心裡覺得苦的時候,吃點甜食會覺得好一些。喏,這糕還溫着呢,殿下先嚐一嘗吧。”
手帕上還帶着少女的體溫。李琦饒有興致地打開,只見手帕裡面包着一塊清甜香軟的雪蒸糕,微微有些壓扁了,不過,看起來依然很好吃。他低頭輕輕嗅了嗅,然後掰下一小塊放入口中,笑道:“你呀,倒是什麼時候都離不開吃的。”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着說:“剛纔在殿下府上,碧落姑娘拿了那麼多好吃的給我,我一時吃不完,又怕擱在那裡浪費了,所以……嘿嘿,所以就乾脆偷偷揣起來帶走了。”
“噢,我說你今天怎麼這麼大方呢。”李琦故作恍然大悟狀,看着女孩兒的如花笑靨,剎那間,只覺得昨夜的憂心與煩悶全都一掃而空,於是笑着調侃她,“原來是借花獻佛,先偷偷拿了我家的東西,然後再跑到我面前來做個大大的人情,是麼?”
“人家……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紫芝嘟起了粉嫩可愛的小嘴兒,想都沒想,就別過頭去嬌嗔道,“記得某人可是大方得很,那天在延慶殿吃早飯的時候,還跟我說要請客呢,哼,只怕現在早就忘了吧?”
這話中撒嬌的意味太過明顯,才一說出口,紫芝就有些後悔了,生怕在他聽來自己太過放肆無禮,惹他不悅。心中正自忐忑,卻見李琦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笑吟吟地看着她說:“是啊,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似乎有人說過要請我吃好吃的來着,怎麼,錢攢夠了沒有啊?”
那一笑光芒璀璨,宛如春風吹開了枝頭第一朵櫻花,清澈,溫暖,純淨得幾近透明——這纔是她所熟識的他。少女的芳心沒來由地一動,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小錢袋,一臉驕傲地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那當然了,本姑娘可是言而有信的人哦。只要殿下一句話,我隨時奉陪!”
白鶴觀內,太醫爲受傷後昏迷不醒的蕭逸峰診過脈、開了藥方,便下山回太醫署去了。太華公主李靈曦始終坐在牀前,凝視着少年面頰上僅存的一抹血色,心中也說不清是欣喜還是難過。她伸手輕輕觸了觸他的鼻翼,指尖撫過他棱角分明的輪廓,似是要把這個並不算熟識的俊朗少年,深深印在心裡。
人生的際遇是何等奇妙——
原以爲一生都不會再見的人,此時竟近得觸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