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盛王府時已過了午夜。紫芝難得在外面玩得如此盡興,卸妝洗漱後躺在牀上仍然興奮得睡不着,直到窗外東方漸白,才迷迷糊糊地遁入了夢鄉。反正這幾天也無甚大事,這一覺便直接睡到了次日晌午,醒來時身畔的夫君已經離開,冬日裡明媚的陽光透過窗牖照進來,在帷帳間灑下影影綽綽的菱花形光斑。
紫芝沒有叫侍女,用臥房內備好的清水簡單洗漱一番,自己綰好髮髻後坐在妝臺前對鏡理妝,纔在頰上施了淡淡一層胭脂,就聽外間似有低低的說笑聲傳來。
“咦?阿芊她們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紫芝心中好奇,便躡手躡腳地往外間走去,想要一探究竟。
“呀,裴娘子起來了?”侍女阿芊正在收拾昨日從宮裡擡回來的箱子,一見紫芝出來,忙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裴娘子,你醒了怎麼都不喚奴婢一聲,讓奴婢服侍你梳洗呢?”
紫芝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睡懶覺睡到這時候呢……怪丟人的。”
“這有什麼?咱們府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殿下最寵愛的就是裴孺人了,難道還有人敢說您一句閒話不成?”阿芊笑着打趣她,又殷勤道,“裴娘子,你餓不餓?要不,我先去廚房要幾樣點心過來,一會兒你再和殿下一起用午膳?”
“嗯。”紫芝摸了摸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笑着點了點頭,“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
堂屋內,白芷和另外兩個小丫鬟也在幫忙收拾東西,李琦就站在一旁看着,一邊與她們隨口說着話,一邊時不時地從箱子裡揀出個小玩意兒瞧瞧,脣角微微含笑。一見紫芝走近,他便從箱子裡拎起一個破破爛爛的布娃娃,衝着她晃了晃,笑道:“哎,你都多大了,怎麼還玩這個?”
那布娃娃毛絨絨的,做工十分精緻,只是因爲年頭太久而顯得有些破舊,不過看起來依然很可愛。顯然是女孩兒家的愛物,紫芝相信這個小傢伙有血有肉有感覺,從前在宮裡時每天晚上都是要抱着它睡的,以至於布娃娃身上都散發着她肌膚的芬芳氣息。
“哎呀!”紫芝驚叫了一聲,滿面緋紅地跑過去護住自己的箱子,“這些東西我自己收拾就好了,你們不要亂動!”
“是。”侍女們面面相覷,只得應聲退下。
李琦卻不理會她的“抗議”,一隻手拿着布娃娃,另一隻手仍是饒有興致地翻着她的箱子。那箱子裡的東西很多很雜,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們喜歡的小物件,有布偶、釵環、絹花,還有幾件東西甚是眼熟,他仔細一想,竟都是當年自己送給她的——那細竹絲編的小攝絲盒子,是那年秋天在延慶殿下棋時他給她裝龍眼用的;那一袋金光閃閃的拂菻國金幣,是他十七歲生日那天收下她的繡花手帕後,送給她的回禮;還有一朵已經枯萎成黑褐色的玉蘭花,只因是他親手爲她簪戴的,如今仍被她小心地包在手帕裡……
只要是與他有關的東西,她都無比珍惜。
自己的一腔情意毫無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紫芝不禁有些害羞起來,“啪”地一聲慌忙把箱蓋扣上,然後又去搶他手裡的布娃娃,笑着央求道:“哎呀,不要亂翻我的東西了好不好?這是女孩子才玩的東西嘛,快給我!”
“有本事,你自己搶回去啊。”李琦把手裡的布娃娃高高舉了起來,笑着氣她,“來呀,你能搶得到麼?”
“哼,你別小看人!”紫芝跳着腳去搶,見仍是搶不到,靈機一動便跳到了旁邊的胡椅上,不料一個站立不穩,竟險些從上面摔了下去。
李琦眼疾手快,一把將她從胡椅上抱了下來,笑道:“好了,別鬧了,小心摔下來磕掉了門牙。”
紫芝咯咯笑着,握起小拳頭輕輕在他肩頭砸了一下,然後從他手裡把布娃娃搶了回來。李琦低頭一瞥,忽然發現她白嫩的小手上竟有幾處異樣的紅腫,不禁驚異道:“紫芝,你手怎麼了?”
“啊?”紫芝一驚,忙把自己的手縮回到寬大的衣袖中,神色十分不自然,“沒……沒什麼。”
“讓我看看。”他面上的笑容霎時凝住,不由分說地抓過她的手,赫然看見那紅腫處是幾塊新生的凍瘡,襯着她嬌嫩白皙的肌膚,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她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一幕幕早已淡忘的痛苦記憶,再度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掖庭局,漫長的寒冬,她的手終日浸泡在刺骨的冷水裡,浣洗着堆積如山的衣物,管事嬤嬤曹氏拿着鞭子大搖大擺地四處巡視着,哪個宮女稍有懈怠就會受這個老刁婦一頓打罵……凍瘡,鞭傷,那時的她還只是個未滿十四歲的孩子啊,可那雙細嫩的小手上,卻早已佈滿了可怖的累累傷痕。離開掖庭局之後,她的手雖不必再常年浸在冷水裡,但昔年落下的隱疾並沒有調理好,凍瘡仍是年年復發。
這麼醜的樣子,怎麼就偏偏被他看到了呢?紫芝忽然想起當年在延慶殿初見的那一天,他垂目打量着她手背上的凍瘡和鞭傷時,那淡漠而微帶憐憫的、居高臨下的一瞥。
在他面前,她唯有自慚形穢麼?
“別看了……”紫芝低低說了一聲,然後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強抑住眸中淚水,轉身向內室疾步走去。
她坐在牀邊,取來些舊日剩下的藥膏塗在手上。李琦走到她身邊坐下,輕輕扶住她顫抖的肩,安慰道:“這也沒什麼,冬天裡生凍瘡很平常的,一會兒找個太醫來給你看一下,用些上好的藥,估計過幾天就沒事了。”
“嗯。”紫芝輕輕應了一聲,又把手縮回到袖子裡去,聲音澀澀的,“太醫就不必請了,我自己有藥,每天塗幾次就行了。這麼難看的手,我可不想讓別人看到。”
“諱疾忌醫,說的就是你了。”李琦一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滑落的一滴淚珠,語帶憐惜,“很疼吧?你看,都掉眼淚了。”
紫芝點點頭,然後卻又搖了搖頭,黯然道:“我本來是不會因爲這個哭的,無論多疼,都不會哭,可是……可是我總覺得,自己這個樣子根本配不上你,怕你會嫌棄……”
“什麼話?”李琦覺得有些好笑,沉默片刻,忽然指了指她頭上戴的紫玉釵,問道,“紫芝,你知道當初我爲什麼要送你這個麼?”
紫芝眨了眨眼睛,反問:“不是生日禮物麼?”
“玉取其堅潤不渝,釵用以寄情,而‘紫玉’是我和你的名字。”李琦微笑着向她解釋,語氣溫和而誠摯,“紫芝,自從把它送給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把你當成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女子,決定一生珍惜。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感情絕非一日兩日,既然娶你,此生就定不會負你。”
紫芝霎時怔住了,那幾滴在眼眶中盤桓許久的淚,終於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
李琦用自己的衣袖幫她擦淚,繼續說:“當時我就在想,這個女孩兒很愛哭,以後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再不讓她多流一滴眼淚。”
紫芝揉了揉發紅的眼圈兒,心裡卻甜絲絲的,不禁展顏一笑:“空口無憑的,你日後若抵賴可怎麼辦?”
李琦聞言一笑,拉着她起身走到書案前,命她研墨、鋪紙、執筆。紫芝一一照做,才把一管紫毫蘸了墨拿在手中,不料他卻忽然在身後握住了她的手腕,那修長而溫暖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與她一起一筆一筆地寫下誓言: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開元二十七年,正月十六。盛王琦與妻紫芝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