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苑中秋風微涼,紫芝在夜色中踏月而歸,一路剝着龍眼邊走邊吃,心裡別提有多開心了。十四年來,她還是第一次與一個少年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原來,那個傳聞中性情頗有幾分狠厲的俊美皇子,與她想象的竟完全不同呢。他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墨玉般的瞳仁中透出溫暖而明亮的光,澄淨得沒有一絲陰霾,甚至,那棱角分明的面龐上還帶着幾分孩子氣,只需一眼,便讓她怦然心動。
回翠微殿吃過晚飯,紫芝才欲躺下小憩片刻,就聽外面響起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同住一室的宮女落桑正懶洋洋地歪在牀上,不耐煩地揚聲問:“誰啊?”
門外響起一個柔婉的女聲:“我是延慶殿的宮女,請問紫芝姑娘在嗎?”
落桑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兒,冷哼一聲,對紫芝譏誚道:“居然還有人來找你,哼哼,真是奇了。”
這幾日二人多有不睦,紫芝也不與她理論,走到妝臺前匆匆對鏡理了理鬢髮,就趕忙過去開門。月色下,一位身着淺綠色宮裝的窈窕少女俏立庭中,嫺靜嫵媚,綽約多姿,正是今日在延慶殿見過的宮女碧落。紫芝忙快步上前見禮,客氣地喚了一聲:“碧落姑娘。”
“盛王殿下遣我給姑娘送書來。”碧落淺笑着還了禮,目光有意無意地在女孩兒稚氣未脫的臉龐上徘徊,長睫輕垂,明眸中似有鋒芒不易察覺地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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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未覺有異,只是賠笑道:“有勞姑娘了。”
還有個小黃門跟在碧落身後,手中提着兩個精緻的軟綢包袱。碧落揮手示意他上前,將那包袱遞給紫芝,微笑道:“這裡還有一大包桂花糖蒸的新慄粉糕,殿下說,也一併賜給姑娘。”
紫芝跪下謝了恩,恭敬地雙手接過包袱,待二人離去後才起身回房。一嗅到香味兒,落桑就興奮地從牀上跳了起來,從包袱裡揀了塊慄粉糕,不由分說地搶來就吃。紫芝方欲開口阻止,卻見落桑邊嚼邊笑道:“正好我今晚沒吃飽。紫芝,反正你也不配吃這些好東西,不如就都孝敬給我了。”
落桑是太華公主身邊頗有臉面的宮女,年紀又比紫芝略長几歲,自然處處都要搶佔上風。紫芝氣得脣角發抖,忍不住回嘴道:“落桑姐姐,這是盛王殿下賜給我的……”
落桑柳眉倒豎,還未等紫芝說完,就揚手把吃了一半的糕摔在她臉上,冷笑道:“哼,不就是幾塊慄粉糕麼,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跟着公主這些年,什麼樣的好東西沒見過?”
紫芝拂去臉上的糕點碎屑,忍氣吞聲道:“姐姐見多識廣,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到底是掖庭局裡出來的浣衣婢,小裡小氣的,一輩子都上不得檯面。”落桑冷嘲熱諷,又拿起一塊糕擲在地上踩了幾腳,“就憑你,還整天把盛王殿下掛在嘴邊,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我以前在延慶殿的時候,見盛王殿下的機會可比你多!”
紫芝見狀心疼不已,急道:“你……你欺負我便罷了,何苦糟蹋東西?”
“怎樣?”落桑挑釁地揚眉,隨手把一大包慄粉糕都扔在地上,頤指氣使地厲聲吩咐,“你,還不趕快去把地給我掃乾淨?這屋子髒兮兮的,可怎麼住人啊!”
紫芝敢怒而不敢言,只得蹲下身來收拾散落一地的糕點,連同被踩過的碎屑,都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中收好。這慄粉糕雖算不上是什麼名貴的點心,卻是他特意送給她的啊。清理完這一地狼藉,紫芝坐在窗下幽暗的燭影中,隨手用簪子剔了剔燈花,無聲地嘆了口氣。自從十一歲入宮,欺凌與折辱便都成了常事,習慣了,就不會覺得有多苦了。然而,她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若是姐姐還在,還有一個人真心疼愛她、保護她,那該有多好……
少年言笑晏晏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紫芝低頭咬了咬脣角,默默翻開他送來的書——《詩經》、《魏武帝集》和《王子安集》。說來也巧,這三卷半舊的詩集,正是她一直最喜歡讀的。小姑娘以手托腮,恍惚間,卻見一張詩箋從書頁間蹁躚而落,宛如蝶舞。紙的邊緣點綴着金粉繪成的合歡,上面的兩行字剛勁如鐵畫銀鉤: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是他的親筆手書,落款處還蓋着一方典雅的印章:盛王琦印。紫芝驚喜不已,用手輕輕摩挲着詩箋,彷彿在那幽淡的墨香中,還依稀殘留着他指尖的暖意。這……是他特地寫給自己的麼?她微笑,把詩箋小心地收在懷中,想起那少年皇子的明亮笑顏時,眼中卻有淚水無聲漸涌。
次月初十即是咸宜公主出降的大日子,這天清晨,太華公主李靈曦卯時三刻即起身穿戴梳妝,攜着落桑、雲姝等幾名年長穩重的宮人,前往延慶殿拜賀姐姐新婚之喜。紫芝留在翠微殿爲公主的牀帳薰香,見臥房中插瓶的丹桂有些凋殘了,便想去庭中折幾枝新的來。才一出門,就見落桑慌慌張張地跑回來,手中捧着一隻小巧的碧地金銀繪箱,神情頗有些古怪。
紫芝心中煩膩,也不想與她多話,連忙閃身躲到庭中的一株桂花樹後。落桑卻是眼前一亮,一個箭步躥到紫芝面前,懇求道:“紫芝妹妹,我現在突然有些內急,實在……實在是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幫忙,替我把東西送到延慶殿去?”
見她額上冷汗涔涔,似乎是真的不能再忍耐了,紫芝只得把箱子接了過來,問道:“這是咱們公主送給咸宜公主的賀禮麼?”
“是,你快些去吧。”落桑明顯鬆了口氣,只略答了一句,就匆匆轉身跑了。
茲事體大,紫芝絲毫不敢耽擱,即刻捧着箱子前往延慶殿,在丹墀下靜候半晌,待掌贊女官傳召時,才與諸位呈送賀禮的宮人們一同入殿。這是她第一次踏入延慶殿的正殿,只見鳳座之上端坐着一位雍容明豔的中年美婦,正是這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武惠妃。
關於武惠妃的傳聞紫芝聽過很多,甚至可以說,她一直都生活在這個女人強勢而冷酷的陰影之下。阿秀的死,秦美人的死,甚至……姐姐的死似乎也與這個女人有關。秦美人臨死前的話猶在耳邊迴響:“迴心院,真是個不祥的地方啊……姓武的,你這個心如蛇蠍的毒婦!十四年前,你在這裡造下了殺孽……如今,又要來害我麼?”
宮中的武姓妃嬪不止一人,除了武惠妃之外,還有武賢儀、武美人等也都頗爲得寵,但紫芝幾乎可以斷定,秦美人話中所指的就是武惠妃。那一袋金子究竟從何而來,姐姐爲何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後宮爭鬥的犧牲品,紫芝心中隱隱有了些猜測,卻又沒能完全想明白。
不過,這個女人真的很美,僅憑那嫵媚的容顏和婀娜的身段,很難想象她已是一個育有數位子女的四旬婦人。武惠妃承寵二十餘年,始終長盛不衰,宮中禮秩一如皇后。今日惠妃嫁女,諸位妃嬪媵嬙、皇子公主皆來逢迎拜賀,正殿內一時間衣香鬢影、熱鬧非凡。咸宜公主端坐於母親身側,垂目看着眼前琳琅滿目的賀禮,脣角浮起一抹驕傲而矜持的微笑。
掌贊女官高聲宣讀禮單,各殿閣的宮人們依次呈上賀禮,恭敬端肅,井然有序。須臾,只聽掌贊女官朗聲道:“翠微殿太華公主,獻珍珠地荷花鴛鴦紋瓷枕一對。”紫芝忙收起思緒,應聲上前,將手中的碧地金銀繪箱呈給咸宜公主。鴛鴦瓷枕寓意伉儷恩愛、婚姻美滿,武惠妃見了甚是滿意,對靈曦笑道:“好孩子,難爲你這般用心。”
難得見母親對自己這般和顏悅色,靈曦幾乎是受寵若驚,忙站起身來說了幾句祝福的吉利話。咸宜公主亦是笑容滿面,對身邊的內侍吩咐道:“去把那瓷枕取出來,拿給我瞧瞧。”
內侍掀開箱蓋,伸手去取瓷枕時卻驀地變了臉色,只見那兩隻瓷枕上都各有幾道狹長的裂紋,才一被拿起,就嘩啦一聲碎了滿地。內侍驚得慌忙跪下,顫聲道:“稟公主,這瓷枕……這瓷枕是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