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的風窸窣作響,窗外,醞釀了許久的大雨終於傾盆而下,一道閃電驟然從天際劈來,照亮了病榻上那女孩兒蒼白而清秀的容顏。紫芝躺在牀上閉目養神,漸漸朦朧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被屋檐下鐵馬叮叮噹噹的響聲吵醒,還未睜開眼睛,就嗅到一股誘人的香味兒撲面而來,不禁深深吸了口氣,一隻靈巧的小鼻子如貓兒般動了動。
“醒了?”帷幔被掀開一角,一個低沉而溫和的男聲從帳簾外傳來,伴着窗外的潺潺雨聲,竟給人一種猶在夢境之中的錯覺。
“嗯。”不看也知道這人是誰,紫芝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這才睜開眼睛翻身朝向他那邊,對他睡眼惺忪地笑了笑,虛弱的聲音中依稀透出幾分撒嬌的味道,“盛王殿下,你可算回來了……這一整天我除了睡覺還是睡覺,都沒個人來陪我說說話,好沒意思的。”
“呦,這麼快就想我了?”李琦故作驚訝地看着她,眉目含笑,“對了,我忽然想起一首詩,不知你讀過沒有,來,我吟誦給你聽聽——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
“什、什麼嘛?我哪有說想你……”紫芝頓時羞紅了臉,靈機一動順勢轉移了話題,“殿下,我是想問問你,那個……你答應我的燒雞呢,買了沒有?”
“燒雞?什麼燒雞?”李琦面露迷惑之色,故意逗她,“哎呀,我怎麼忘了?抱歉,真是抱歉啊。”
“哼,你騙人!”紫芝撇了撇粉嘟嘟的小嘴兒,很配合地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後又忽然一指他背在身後的那隻左手,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我都聞到了,在這兒呢!快,拿出來給我吃吧。”
“唉,本來還想一個人獨享美味來着,不巧被你發現了。”李琦笑着嘆了口氣,這才把藏在身後的馬家燒雞拿了出來,打開外面包着的油紙,撕下一塊香噴噴的雞肉遞到她脣邊,“喏,快吃吧,還溫着呢。”
馬家燒雞傳承百餘年,哪一隻不是飄香四溢、酥脆可口,只遠遠一聞便能引得人食指大動?然而,紫芝重傷後身體虛弱至極,就連清淡的素菜都難以消化,哪裡還能吃得下這樣的油膩之食,才咬了一口,就忽覺胃中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她竭力剋制着胃中不適,卻仍有幾滴淚珠從眼角漫溢而出,把她濃密的長睫毛沾得溼漉漉的,在幽暗的燈火下閃爍着晶瑩的光。
滴答,一顆淚珠悄然墜落在枕畔,轉瞬消失無蹤。李琦這才發現她吃得勉強,忙把剩下的燒雞擱在一邊,和言道:“好了,少吃幾口嘗一嘗也就行了。你現在身子還弱,吃太多油膩的東西總歸是不好。前幾日太醫也叮囑過的,我怎麼竟給忘了?”
見他如此善解人意,紫芝更覺心中歉疚,匆匆用手抹了抹眼淚,勉強一笑:“對不起,是我不好……勞煩殿下這麼遠的給我買回來,可我卻吃不下,真是對不起……”
自從相識以來,她一直都是個胃口極好的小丫頭,一見到好吃的就開心不已,可如今,她爲了救他而身受重傷,日漸消瘦,全無食慾……想到這裡,李琦不禁一陣心疼,遂俯身輕輕握住她的手,好言安慰道:“這有什麼的?你能嘗一口,就是這燒雞的福氣了。給你講個有趣的事,剛纔在裴郎將府上,那位高珺卿姑娘爲了向我證明她其實並不暈血,拉着我就去了裴家的廚房,親手殺了一隻雞給我看。當時我那個震驚啊,你都想象不到……哪天等你身體好些了,咱們可以請高姑娘到家裡來玩,到時候再讓她殺一隻雞,我親手燉了給你吃,怎麼樣?”
一位美麗尊貴的大家閨秀……親手殺雞?紫芝驚訝不已,一雙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就連胃部的不適都暫時忘記了。然而,當聽到他說要親手燉雞給自己吃時,她連忙受寵若驚地擺了擺手,掩口一笑道:“還是算了吧。殿下燉的雞肉……能吃嗎?”
李琦很認真地說:“放心,我保證不給你下毒就是了。”
紫芝抿嘴笑了起來,又問:“那高姑娘的傷嚴重麼,現在好些了沒有?”
“不嚴重。你沒見她那副頑皮的樣子,一轉眼就又活蹦亂跳的,直把她表哥裴郎將氣得頭疼。”李琦微笑着搖了搖頭,忽然感慨,“想想看,她倒是跟念奴挺像的,雖說整天瘋瘋癲癲的沒個正經,卻又有點小可愛,讓人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總之,就是任誰都拿她沒辦法。”
“念奴……”紫芝幽幽地嘆了口氣,一根手指無意識地纏繞着髮絲,“聽殿下這麼一說,我還真挺想她的。記得那時候在宮裡,我們兩個總是大半夜的不睡覺,擠在一張牀上談天說地,可有意思了呢……唉,可是現在,我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裡,都不能回白鶴觀找她。”
李琦微微一笑:“那正好,現在就給你個驚喜。”
“啊?”紫芝一愣,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
李琦故作神秘地輕咳了一聲,向門外揚聲道:“那個誰,你可以進來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念奴噌的一下鑽進屋裡,一進來就沒好氣兒地嬌嗔道:“盛王殿下,你好欺負人啊!你們兩個在這裡卿卿我我,卻害得本姑娘在外面吹了半天的冷風,哼,我不理你們了!”
“念奴!”紫芝又驚又喜,一張小嘴兒都張成了大大的圓形,用手撐着牀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你……你怎麼來了?”
念奴跑過來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說:“盛王殿下知道你想我,所以,就把我帶過來陪你解解悶兒呀。你看看,人家對你多好。”
李琦笑着插口:“就是,你看我對你多好。”
紫芝低下頭甜甜地笑了,誠摯道:“盛王殿下,謝謝你。”
兩個小姑娘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竟似是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逢一般。李琦忙上前輕輕拉開念奴,提醒道:“哎,你小心點,紫芝身上的傷口還沒完全癒合,不能隨便亂碰的。”
“哦。”念奴聞言嚇了一跳,這才戀戀不捨地放開紫芝,輕輕扶她躺下,然後退到一邊,忽而雙眸一亮提議道,“盛王殿下,我唱歌給你們聽好不好?”
“好啊。”李琦微笑頷首,又補充道,“不過,唱得不好可是要罰的。”
念奴清了清嗓子,看向他們時眸中忽然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輕啓朱脣,曼聲唱起一曲《好時光》:“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念奴天生有一副清亮甜美的好嗓子,唱起歌來異常動聽,雖無樂器伴奏,然而其高亢處有穿雲裂石之音,低迴處恰似落雨風吟,餘音嫋嫋,如泣如訴,當真是醉人心魄。聽那歌詞寫得香豔旖旎,紫芝不禁小臉一紅,嗔道:“念奴,在殿下面前,你怎麼也是這樣沒個正經?”
念奴嘻嘻笑着,爲自己分辯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這首《好時光》乃是陛下的得意之作,誰敢說它不好,就不怕被治個大不敬之罪麼?”
李琦亦含笑附和:“是啊,父皇愛好音樂,閒來無事時就喜歡自己填個詞、作個曲什麼的,這首《好時光》無論曲調還是歌詞都很不錯,如今不只是宮娥綵女們喜歡傳唱,就連在民間也很流行呢。”
“就是呀!”念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跟他一唱一和,故意加重了語氣說,“紫芝,你看人家這詞寫得多好,‘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哦……”
三個人說說笑笑,氣氛甚是歡愉融洽。須臾,只見侍女阿芊在門外探了探頭,然後怯生生地走進來,斂衽一禮道:“殿下,馬總管有事求見。”
李琦心知是何事,脣角的笑容頓時化成一個冰冷的弧度,起身便走,對兩個小姑娘說:“你們聊吧,我有事先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