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預料中的責問,阿五怔了一下,然後怯生生地回答:“沒……沒有。”
李琦指了指一旁几案上的食盒,道:“這裡還有些點心,你先吃點吧。”
阿五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謝了恩,惴惴地走到几案前坐下,心想如果這就是他賜死她的方法,那麼她也無怨無悔。她舉箸去夾一塊鬆餅,不料心神恍惚間竟沒有夾住,手一抖便掉在了地上。見她露出惶然之色,李琦便坐下來親手夾了一塊給她,彷彿猜出她心中所想,自己也夾起一塊點心吃了,神情淡然自若。
“如果我要用這種方法殺人,一定會事先告訴他的。”
阿五默然點頭,心裡因誤會他而深感歉疚,待吃完那塊鬆餅,便立刻避席伏地,哽咽着叩首道:“奴婢明天一早就走……耽擱了這麼多天,若是再不趕緊離開,只怕又會惹殿下和王妃生氣……”
李琦輕輕點了點頭,問她:“知道那天我爲何要懲罰你嗎?”
阿五緩緩擡起頭來,對他悽然一笑:“殿下是想讓奴婢知道,奴婢只是個下人,若膽敢恃寵而驕,結果只能是死無葬身之地。”
她笑着笑着,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地順頰滑落。隔着朦朧淚眼,只見昏黃的燈光下他的面龐愈加俊美,膚色明淨,眉清目朗,幾乎讓她片刻都捨不得移開目光。燈下一隻小小飛蟲奮不顧身地衝向光明,勇氣可嘉,卻又顯得傻傻的。眼見它弱小的身子被燭火吞噬,阿五心頭一顫,忽然覺得自己與這蟲子一樣可悲。
或是飛蛾撲火,或是被人隨手碾死,總之就是卑微得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這幾日奴婢一直躺在牀上,實在難受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想剛剛來到殿下身邊的日子……記得那次奴婢生病了,殿下親自過來探視,很耐心地勸奴婢喝藥,然後還一直坐在旁邊陪着奴婢……那時候多好啊,一擡眼就能看到自己最喜歡的人,只可惜這樣的日子,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了……”說到這裡,阿五已是泣不成聲,強抑心中悲傷,再度俯身向他重重叩首,“奴婢恭祝殿下與王妃永結同心,一生幸福……”
李琦伸手輕輕去扶她顫抖的肩,和言道:“阿五,你起來。”
阿五直起身子,抽噎着用衣袖匆匆抹去眼淚,依舊在他身側跪坐下來。不過幾天的工夫,她竟然消瘦了這許多,身形單薄如紙,衣袖滑落至手肘處時,只見那原本就很瘦的胳膊如今已是細如枯柴。李琦不禁目露憐惜之意,此時細細打量之下,忽然發現其實她和紫芝並不十分相像。年少時的紫芝固然也很柔弱,但那柔弱的身軀下藏着的卻是一顆明淨而樂觀的心,愛說愛笑,嬌憨可愛。深宮何其冰冷陰暗,可那樣的氛圍依然沒有讓她對人生失去信心,相反,對美好的事物她只會更加渴慕。
性格上的細微差別,決定了她們迥然不同的人生。
李琦又夾了一塊松瓤鵝油卷給她,道:“有時候我脾氣比較急躁,之前有些話可能說得太重了些,你別放在心上。”
阿五忙欠身稱謝,然後搖了搖頭苦笑道:“錯了就是錯了,殿下無論怎樣責罰都是應該的,奴婢不敢有怨言。”
“阿五,我只是不想讓你因爲我太傷心。”李琦輕輕嘆了口氣,目光緩和下來,脣角漸漸揚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其實,錯的人何嘗不是我?當初之所以把你帶回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我太想念紫芝了,而你又和她長得那麼像,或許可以填補我心裡的空白。當時我根本沒有考慮,這麼做其實對你很不公平,沒有人願意成爲別人的替身,永遠生活在另一個人的影子裡……”
“不。”阿五忽然輕聲打斷他的話,“其實奴婢是願意的。只要殿下能夠開心,奴婢做什麼都願意。”
“可我不能毀了你的一生。”李琦卻嘆息着搖頭,繼續道,“記得你跟我說過很多次,從小就特別羨慕那些有爹孃疼愛的孩子。如今你的生母雖然已經不在了,但至少可以回到父親身邊,孟夫人是一個溫婉賢惠的女子,以後會善待你的。家裡若有人對你不好,你也可以來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我都儘量幫你。只是你必須得記住,阿五,我和你之間可以是主人與侍女,可以是兄長與妹妹,卻再不可能是別的什麼關係。”
“是,奴婢記住了。”
阿五垂首答應一聲,含着淚把他親手夾給自己的點心一口一口吃完,如此小心而珍惜,彷彿那是他能給予自己的最後一抹溫情。仔細拭淨脣邊的糕點碎屑,她與他在搖曳的燭火下默然相對,看他精美如畫的五官上竟亦有一絲不捨,阿五不禁微微地笑了。是啊,哪怕只是這轉瞬即逝的一抹溫柔,她也心滿意足了。阿五深深俯首,如貓兒般溫馴地將一側臉頰靠在他膝上,淚珠滾落,在他潔淨的衣袍上留下一小塊淺淺的水痕。
那是她能在他生命中留下的,最後的印記。
次日一早,傷病未愈的阿五便提着一個小小的包袱離開了盛王府。
李琦派了一個內侍駕車送她,想到裴延之與阿五年齡相差不多,便又捎了封信給他,請他好好照顧這個新來的小妹妹。因爲阿五恰好是裴家的第五個孩子,回去之後便沒有改名。裴珩尋回女兒自然十分歡喜,可家裡其他人對她卻是客氣而疏離。也難怪,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年紀,本來嫡母與庶母就都不可能與她親近,更何況生母於月娘以前最愛與人爭風吃醋,對正室孟婉頗有不敬之舉。孟婉心裡雖知孩子是無辜的,可還是沒辦法像疼愛親生女兒一樣去疼阿五,對她始終淡淡的。
如今雖已不再是奴婢的身份,可阿五卻總有一種淒涼的寄人籬下之感,整個人愈發消瘦憔悴,鬱鬱寡歡。那種感覺,是她在盛王府中從未有過的。半個月後,紫芝又特地回孃家看了阿五一次,見她身上的鞭傷皆已痊癒,心裡的歉疚便少了幾分。阿五卻依然十分怕她,見了她只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安,問一句答一句,絲毫沒有姐妹間的親熱。
紫芝與她也沒什麼話可說,只簡單聊了幾句,便去找兄嫂和弟弟談笑去了。
蕭景雲與裴宗之成親後一直住在裴家,見紫芝回來,便拉着她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停。說着說着話題便轉到了蕭逸峰身上,蕭景雲忿忿不平道:“我哥一向眼界極高,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什麼中意的女子,前段時日好不容易對倚玉樓的秦菀青姑娘動了心,想要幫她贖身娶回家來,不知怎麼竟被楊駙馬搶了先,接回公主府里納爲妾室。哼,駙馬就很了不起嗎?我哥和秦姑娘可是兩情相悅,這下可好,竟成了一對傷心人。”
“楊駙馬?”紫芝聽得驚異,忙問,“哪個楊駙馬?”
“還能是哪個?”蕭景雲越說越氣,一雙漂亮的杏眼瞪得老大,“就是太華公主的夫君侍御史楊錡,傳說中的帝京第一美男子。他迎娶公主那天我還去街上看過呢,長得是挺英俊,沒想到人品竟這般不堪,專門搶人家未過門的媳婦。哼,若不是我哥和宗之一起死死攔着,我蕭景雲非得殺過去給他點顏色看看不可!”
紫芝愈發詫異:“楊駙馬納妾,太華公主竟然同意了?”
蕭景雲也很是疑惑,點頭道:“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呢。聽說太華公主極受皇帝寵愛,按理說性情應該十分驕傲纔是,可她非但不反對丈夫納妾,反而還一直幫着他對外隱瞞,以免受皇帝責備。這樣賢惠的公主,還真是自古少見……”
楊錡?秦菀青?
後面的話紫芝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心中只是暗忖,楊錡之所以一定要納秦菀青爲妾,只怕是因爲那日在曲江發現了公主與蕭逸峰之間的隱情,故意讓他們難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