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上,月光總是十分明亮,照在湖面上,樹梢上,草尖兒上。草叢裡的蟲鳴,誰也不知道有多少種、多少隻,長一聲短一聲,不肯或歇。那也許是因爲,它們所有的生命,長不過這一夏。
嘉敏也不知道這一覺睡了有多久,像是很久很久,久到人生出怠惰之心,不願意醒來。
迷迷糊糊中,恍惚有人在說話,只是那聲音時遠時近,倒是空氣裡的甜香更爲清晰,死死地,有些陌生,有些熟悉。
是……什麼香呢?沉香?不不不,比沉香要輕;龍涎?不不不,沒有龍涎的腥;龍腦麼?又不及龍腦悠長,反而微微的澀。也許是一種花,或者草。
白曇兩個字,突兀地冒了出來。
是它、就是它!嘉敏皺了皺眉,原來是白曇香。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聞到過這種香。它讓她覺得煩惱,還有隱隱的恐懼。應該叫曲蓮換掉它,馬上、立刻!這個念頭這樣強烈,奈何出不了聲。
——人在半睡半醒的時候最爲軟弱,軟弱到不能動彈,不能言語。
“阿蠻,這次王妃住得可久!”清清亮亮,像是一汪水。誰在說話,這個聲音,像是在哪裡聽到過。是誰呢?更耳熟的是“阿蠻”兩個字,那像是一個曾經在她身邊出現過,而且頗爲親近的人。
那又是誰呢?嘉敏苦苦地想,苦苦地抓不到風的尾巴……如果記憶是風的話。
“可不是!”阿蠻的聲音有些軟,許許嘆息:“有半年了吧。老往宮裡跑,府裡的事全然撒手,難怪王爺不喜。”
南平王妃進宮的次數確實不少,但是父親可沒有抱怨過。當然咯,他常年在外,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嘉敏想,何況進宮,意味着有寵於太后,那對大多數人來說,是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不喜?
這到底是哪家的婢子,說話這麼奇怪——曲蓮呢?
“你家王爺還能對王妃不喜!”之前說話的人笑了一聲:“我雖然不常出門,也知道南平王父子如今權勢熏天……”
怎麼又扯到父親和哥哥了,嘉敏混亂地想,倒沒覺得別人說她父兄權勢熏天有什麼不對。
“話不能這麼說,”阿蠻嘆了口氣:“不然你倒是替我想想,我家王妃到底爲什麼見天地往宮裡跑?”
“那還不是皇后!”那人笑道:“皇后和你家王妃可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皇后又沒個得力的孃家。這洛陽城裡哪個不知道,皇后是把你家王妃當親妹妹待,就、就和當初太后待南平王妃一樣罷。”
“不、不、纔不一樣!”迷糊中的嘉敏並不知道皇后是誰,王妃又是誰,卻是本能地在心裡大聲駁斥。
但是要她去想什麼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卻是想不出來。
而那個叫阿蠻的少女卻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應了一聲:“……那倒是。”
夏蟲又響了起來,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支離破碎,支離破碎的還有月光。阿蠻忽然又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進宮裡來也好。”
宮人豎起了耳朵:“你不是說,你家王爺不喜?”
阿蠻婉轉看了她一眼:“你沒聽說麼?”
宮人嬌笑着推她:“我們宮裡人,哪裡能知道外頭的事兒,從前倒是聽人唸叨過,說你們王爺和王妃成親,可動了老大陣仗,整個洛陽都轟動了,說是南平王傾其所有,把王妃給氣了個夠嗆。”
“那有什麼用啊,”阿蠻仍是在嘆息:“你難道沒聽說過,我們府上有個蘇姑娘麼?”
“蘇姑娘”三個字,其實阿蠻說得比哪個字都輕,哪個字都遠,遠得就像是虛無縹緲一把星光,但是嘉敏偏偏就聽清楚了。
那像是魔咒解除,又像是新的魔咒,從心口那個位置瞬間蔓延到四肢。她動不了,她哪兒都動不了,包括她的腦子。但是偏偏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們說的那個王爺,是宋王蕭南,那麼王妃——王妃是誰?
“皇后和你家王妃可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又是誰?
是、是、是她。
嘉敏覺得自己深吸了一口氣,當然那不是真的,但是口鼻間確然充斥着白曇花的香。她討厭這種香,因爲從前她每次進宮,賀蘭初袖都會爲她準備,她說白曇香甜暖,能讓她睡得安穩。
那倒是真的,所以……蕭南送她進宮的那些時候,她沉睡的那些時候,這個世界到底發生過什麼?
“曲蓮!”嘉敏用了全身的力氣,只爲迸出這兩個字:“曲蓮、曲蓮!”
起初只有虛軟的氣息,到後來微弱的聲音,再後來……終於驚動了人:“王妃?”那個叫阿蠻的少女的聲音。
嘉敏慢慢睜開眼睛,近在咫尺,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烏油油的頭髮,梳的雙鬟,鬟上斜插一支小魚銜玉釵,倒也別緻,膚色乾淨,眉目生得十分俏麗,並不美豔,像是個小家碧玉的光景。
像是在哪裡見過……她一定是見過的,就像阿蠻這個名字一樣熟悉,嘉敏恍惚地想,就聽阿蠻問道:“王妃要喝水麼?”
話音才落,手腕上就是一緊,阿蠻吃痛,幾乎沒叫出來。待看到女子眼睛裡兇狠的光芒,連腿都一些發軟:“王、王妃?”
“你叫誰王妃?”嘉敏粗聲問。
“王、王妃你怎麼了?”阿蠻聲音裡帶出哭腔:“王妃是、是魘着了麼?”
門外宮女聽到裡間有異,微提了聲音問:“阿蠻?”
紅羅雲金帳中阿蠻與嘉敏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聽外間催問得急了,方纔怯生生應道:“無……無事。”
“無事就好。”宮人自言自語道。
阿蠻已經急出了一身汗,低聲又問道:“王妃是魘着了麼,還、還是……”可千萬莫要是被什麼髒東西附身了。
嘉敏看懂了她的這個眼神,心裡卻是想道:可不是魘着了,她好端端的進宮赴宴,好端端地夜宿玉瓊苑,曲蓮守着她,怎麼就到了這裡——這是哪裡?她到這會兒纔想起來打量四周。
這是宮裡,無論頭頂精描細繡的紅羅帳,還是帳中垂下來幽幽吐香的纏枝鏤花銀薰球,還是帳外婆娑的燈樹,隱隱可見的美人屏風,每一樣東西,都在暗示她,提醒她,這不是別處,就是宮裡,就是……她曾經長住過的地方。
在前世。
歲月是條奔騰的河流,記憶是河底的沙,有時鬆軟,有時堅實。鬆軟到不經意間,一個眼神,一縷風,記憶就翻騰上來,歷歷在目;堅實到你上窮碧落下黃泉,有時候也想不起,何時初見。
嘉敏前世最後一次進宮,距離如今,參差有十年。
嘉敏到她身邊要更早一些,在甘草、竹苓、半夏、曲蓮幾個先後離開之後,蘇仲雪挑過幾個婢子送來,模樣、性情都很看得過去。但是嘉敏不信她,原樣又送了回去,她後來的侍婢比如阿蠻,是賀蘭初袖從宮裡給她挑的。
賀蘭初袖挑的人,自然千伶百俐,無不順心的。
後來……忽然就不見了。
嘉敏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也許是跟賀蘭初袖南下了,這個可能性並不大,賀蘭初袖倉促南下,不會帶太多的人,論心腹,還輪不到她。所以大概是死了,或者自己走了。嘉敏沒有看到她的結局。
如今,卻還活生生地跪在面前,滿目驚惶:“王……妃?”
那都是前世的事了,這一世,一切已經不一樣了,她爲什麼、爲什麼還叫她王妃?曲蓮呢?
“曲蓮呢?”嘉敏問。
“曲……曲蓮姐姐?”阿蠻吃力地吞一口唾沫,目中驚惶之色愈濃:“曲蓮姐姐犯、犯了事,被逐、逐出府了,王妃、王妃要見曲蓮姐姐麼?”
曲蓮已經被逐出府了,那半夏呢,甘草呢,竹苓呢,還有……嘉言呢?嘉敏腦子裡有些混亂,不知怎的,忽然就跳到了嘉言、還有王妃,還有……父親和兄長,一陣絞痛:“幾月了?”她忽然就喊了起來。
幾、幾月?阿蠻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八、八月了,王妃要喝點水麼?”
八月、八月了。
“幾年?”嘉敏一把揪住試圖後退的阿蠻:“現如今是正光幾年?”
“三年。”阿蠻抖抖索索地回答:“已、已經不是正光年了,如今年號是孝昌。”
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六個字在腦子裡轟隆隆地,轟隆隆地響,碾過來又碾過去,把所有,所有的東西,時光,記憶,命運,都碾了個粉碎,冷汗從額上滾落下來。
手上不知不覺地鬆懈,阿蠻趁機退了幾步,說出最後一句話:“今兒十七。”
嘉敏猛地站了起來,下了榻往外走。
“王妃哪裡去?”阿蠻在背後喊。
嘉敏沒有應聲,她像風一樣,沒頭沒腦地往外走,才走了不過三四步,就聽得一聲悠長的通報:“皇后到——”
有人跪下去行禮,有人打起簾子,有人擡起頭來,映入她眼簾的,是個二十出頭的麗人,白衣紅裙,鵝黃色披帛,帛上牡丹花開,裙底金絲銀繡的百蝶翩翩,梳的靈蛇髻,髻上金釵十二行,行行有不同。
然而嘉敏只看到了她的臉。
再過三生三世她都不會忘記的一張臉。
“三娘這是怎麼了?”她說:“又和誰慪氣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