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試探她:“如果公主發話——”
如果她開口,他也許會救她的妹妹。但是她再一次搖頭:“我沒有話說。”
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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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將軍有意出手,不必我開口,大將軍也會出手。”她補充說:“大將軍救我,是因爲我的父親,將軍不忍見我淪落。琅琊也是父親的女兒,和我一樣。我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值得將軍爲我輕身入敵營,但是將軍這麼做了。所以將軍沒有救琅琊,無非就是因爲,這件事並不容易。”
“既然不容易,就算我開口,大將軍也未必就會出手。”這是她的結論。
周城幾乎是啞口無言。
原本在他想來,蘭陵公主是個不太聰明的女子,她得不到夫君的歡心,連累位高權重的父兄,被堂兄挾持和出賣而無力自救,這麼蠢的女人,通天下都找不到幾個,所以他再意外了一次——原來她不蠢?
事實正如她的判斷,除非他肯撕破臉皮,否則要帶走琅琊公主元嘉言,不是個容易的事。
元明修不是三歲小兒,他會權衡利弊,他不會不知道強留堂妹在宮中的後果,既然他都不在乎名聲,不在乎青史臧否,也不在乎宗室、羣臣的失望,說明他對元嘉言迷戀已極,要逼他放手,無疑十分困難。
畢竟他是天子,雖然天下亂起三百年,但是天子遺威尤在,他不能拿對臣子的態度來逼迫一個君王,便縱然他手無實權。
而且也犯不上。他手裡有蘭陵公主,再多一個琅琊公主,並不會帶來更多的好處,何況還須得與天子翻臉。如今形勢,與年前他救下蘭陵公主時候,已經不一樣了。她們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元明修雖是宗室近親,但是比他更近的也不是沒有。”蘭陵公主直呼天子名諱,並無半分敬意:“我聽說當時朝廷提出要鑄金人,衆宗室中只有元明修鑄成,於是以他爲真命天子。但是我想,我元家得天下一百三十載,歷經十帝,鑄金人雖是祖制,卻極少聽說有鑄不成。這其間蹊蹺,大將軍比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
無非宗室搞鬼,他們瞧不上他這個邊鎮來的軍漢,也不甘心被他把持朝中,大權旁落。只恨實力不夠,所以出此下策,以祖製爲由,左右天子人選,最低限度,不能讓他扶立一個幼君。
他當時沉默了片刻,方纔說道:“怎麼,公主爲什麼不爲他們說話?”她也姓元。
“將軍以爲是誰殺了我的父親?”蘭陵公主冷笑。
原來她還記得父兄的仇。那原本是理所應當之事,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又吃了一驚。南平王的死,是莊烈帝元明欽親自動手,那之前,是高陽王送信,城陽王設伏,濟陰王截斷的退路,後來他們都死了。
“如果我父親的死還能說事出有因,那麼琅琊被囚,他們怎麼就一句話都不說呢?”蘭陵公主輕飄飄地說。
輕得像鵝毛。
這個古怪的女人,足不出戶,她到底是怎麼做出的這些判斷,是有人教她這些話還是……如果她果真這樣靈敏,那到底爲什麼,宋王會棄她如履?
大概就是這些疑問的存在,後來堂弟周悅向他求要她——她雖然不是絕色,也是元家的女兒,元家的女兒都不難看——的時候,他沒有鬆口,另賞了個宗室女。公主也好,郡主也好,亂世裡,都不算什麼。
不過是昂貴一點的玩物罷了。
再後來,隨着地盤不斷擴大,地位一步一步鞏固,他意識到自己的一些缺陷。他是白手起家,發跡太晚,識字不多,但是他也知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從前發生過的事,是最好的借鑑。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鬼使神差想到這個人,大約是因爲她全無依靠,連她的至親都恨透了她,只有他慷慨給她一席之地。
他問:“公主可願意爲我念幾卷書?”
起初是兵書,他蒐集來的史書,方誌,後來漸漸繁雜,連不甚機密的公文,他也放心交給她,爲什麼不呢,她讓他放心。
相處日多。
比起她的容貌,他更熟悉她的聲音,略略有些低,柔和得恰到好處,語速也不快,他猜她從前,也不是多用功的女子,有時候斷句,會花上好些工夫。他也不催她,他發現自己樂於看到她的窘迫。
大約是因爲……窘迫也是她難得的表情之一。
她的表情一直很少,自他見她以來,最初還有惶恐不安,後來通通都抹去。大多數時候,就只剩下漠然,也許還有疲倦。
後來……那大概是到秋天了,她念到一卷書,書裡說南平王最初帶兵,有四千人,半夜裡炸了營,火光四起,南平王持劍手刃十餘人方纔殺出一條血路。到天明清點,身邊只剩了五百人。
一則閒人筆記而已,簡短,精煉,總共讀出來大約是三四十字,字正腔圓的洛下音。到最後一個字,室中悄然再無聲息。他睜開眼睛,看到她面上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擦去。她哭了,他想。
“他們說,南平王父子下葬的時候,公主沒有哭,是真的麼?”
“是真的。”她說。
“人有的時候,會哭不出來。”她淡淡地說。
如是,這樣一則筆記又有什麼值得哭呢,他不明白,不過他素來都不小氣,他說:“既然提到先南平王,公主就拿去吧。”
“多謝。”她說。
後來昭詢落在他手裡,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英氣勃勃,倒有幾分天柱大將軍的影子,他授他散騎常侍,又與他說:“你阿姐現在東柏堂,你要去見她嗎?”東柏堂是他辦公的地方,有時夜宿。
元昭詢愕然,在驚和喜之間徘徊片刻,大約也意識到這並不是最壞的結果,他輕舒了口氣,若無其事地問:“我阿姐……如今還好麼?”
“蘭陵公主還好。”他說。
元昭詢當時退了一步,目中有掩飾不住的仇恨:“請丞相收回成命,”他說:“否則昭詢願掛冠求去。”
他算是有點明白爲什麼她不肯爲弟妹求情了。當然他得承認她拉仇恨的本事相當了得。奇怪,他並不覺得她討厭。
他權威日重。
人生的無趣在於,隨着年齡的增長,就再沒有人你允許你如年少時候輕佻胡鬧,以他的身份,“輕佻無威儀”簡直足以在史書上入罪。他漸漸就往喜怒不形於色的路上走,環境潛移默化地改變他。
這種改變或如春雨,潤物無聲,你不會知道它發生在哪一天,哪一刻,哪個清晨或者午後,當他留意到的時候,變的已經不止是他,還有他身邊的人,幾乎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怕他,討好他,阿諛奉承,不遺餘力。
她倒是難得的不肯變。他有次玩笑似的說:“公主怕是全洛陽唯一不怕我的人了吧。”
“將軍希望我怕麼?”她反問。
他語塞,假假抱怨說:“公主也沒有試過討好我。”
她應該討好他的,比別人更應該——她一無所長,也一無所有,如今錦衣玉食的生活,完全是他的賜予。
他當然知道她是吃不得苦的。
“怎見得就沒有?”她詫異地說。他起先以爲她是說笑,但是他終於發現他錯了,她是在很認真地問:“將軍不覺得麼?”
周城:……
他幾乎是乾咳一聲,掩飾自己的狼狽:“比如?”
“比如我從來不求將軍。”
周城:……
這特麼算哪門子討好啊!
“如果我求將軍,”她說:“只要不是太過無理,或者太難達到,看在先父的份上,將軍都會答應,因爲我幾乎不求什麼。當然這樣的機會不會太多,用一次少一次。但是我從不開口,將軍心裡反而會積累生出虧欠,因爲有些事,是值得我求的,但是我沒有,將軍從未幫我達成過任何心願。”
“從未。”她幾乎是冷漠地重複這兩個字,作爲結論:“於是有些事,就不必我開口了,將軍自然會爲我辦到。”
周城:……
她知道昭詢的事了麼?
不不不這不是討好,這是操控!她在操控他與她之間的關係!她在操控他的情緒!意識到這一點,他幾乎是悚然,連頸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是因爲這個緣故保全和優待元昭詢的麼?他甚至這樣問自己。
他沒能把元嘉言從宮裡帶出來,所以厚待元昭詢,作爲補償麼?
她洞悉人性,他忍不住想,就算不能把宋王玩弄於指掌之間,又何至於落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