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雨的郡城,潮溼而炎熱。
馬蹄踏在未乾的雨水坑裡,濺起一串渾濁的水花。
馬上坐着個一身墨袍的男子,一雙眼睛不時流連在街邊三三兩兩的年輕男女身上,時不時的挑挑眉毛,惹得對方或滿臉緋紅,或暗罵有病。
“參將。”潮溼悶熱的街道,一聲低沉的聲音的傳來,音量雖然不大,卻極具穿透力,讓馬上之人頓覺空氣都清爽了不少。
騎在馬上的章煜本也行的極慢,稍一勒馬便停了下來。
在章煜的身後不遠處,沈氏醫館的門口,立着一個一身絳色窄袖兵服的人——那人正是詹荀。
章煜也不下馬,待對方走近了,隨口道:“隨軍的大夫可是治不了你的傷?三天兩頭便出來抓藥。”
詹荀提着藥,抿嘴淺笑道:“給何伍買的,他前天傷了腳,有點麻煩。隨軍的大夫治治咱們這些糙漢子還行,稍精細些的人便伺候不好了。”
“哈哈。” 章煜騎在馬上和詹荀慢慢走着,笑道:“何伍這小子倒是討人喜,長得俊,脾氣也別緻。”
想到何伍那嬌滴滴的樣子,又想了想這幾年章煜的一屁股爛桃花債,詹荀暗暗搖了搖頭,忙轉移了話題,道:“軍中這幾日,都傳大軍要北上的消息,參將可會隨軍北上?”
“西南這兩年是沒什麼大事了,大帥班師回朝是遲早的事,只是不知大帥屬意誰留下來駐防。”章煜說到此事,倒是難得嚴肅了起來。
沉吟良久,詹荀開口道:“卑職有一事想求參將。”
呵呵,你也有求人的時候?章煜瞥了一眼與自己的馬並肩而行的詹荀,心中忍不住嘀咕。
自詹荀進入軍中,已有四年的光景了。章煜四年前還是個千總,如今已成了參將。
四年的時間,那個十六歲的少年,已到了弱冠之年。當初那個瞻前顧後的小子,如今成了戰場上浴血而生的修羅,可是偏偏時運不濟,屢次錯過立功的機會,如今也不過是個小小的把總。
“我還當你是個無慾無求的呢?”章煜毫不留情的揶揄道。
兩年前武家軍與進犯大餘西南邊境的蠻軍激戰數月,詹荀隨章煜出戰,勇猛異常。以他當時的戰功,直接由士兵升任千總也不爲過,可他卻好死不死的在決戰之時隨着打散的隊伍,一起組織起了救護傷兵的小隊。
論功行賞說是公平,倒也極度不公平,任你先頭再勇猛,決戰時刻不往前湊,實在是說不過去。
於是,四年裡,詹荀一而再的重複這種“低級”的錯誤,導致他奮鬥了四年才混上個小小的把總。
“他日大帥班師回朝之時,卑職想隨駐守郡城的弟兄們一起留下。”詹荀道。
留在這個又溼又熱的地方,放棄去中都的機會?章煜用一副看神經病的表情看着詹荀,最後確認對方沒開玩笑。
“你是在躲什麼嗎?”章煜實在弄不明白詹荀怎麼想的。
詹荀聳了聳肩,沒有言語。
章煜實在有些氣悶,當初撿了對方帶入軍中,便是想着自己慧眼識珠,此人既然有那個人的神韻,想必到了戰場上,又是一尊遇鬼殺鬼,遇佛斬佛的主兒。
事實倒也沒讓他失望,詹荀在戰場上,當真算得上是個噬血的修羅。
可是……哎,章煜一腦門子的官司,恨鐵不成鋼的嘆了口氣,道:“到時候再說吧。”然後一揚馬鞭,將這塊鐵丟在了屁股後頭。
心不在焉的一路走回軍營,將藥擱下,詹荀便去取了馬,出了軍營。
詹村。
四年前,詹荀離開的時候,村子裡一個活人都沒有了。只剩祠堂裡的一塊塊靈牌。也多虧了血疫發病時間比較長,村裡的人緊趕慢趕的還來得及把靈牌刻出來。
詹荀將祠堂打掃了一遍,過去四年裡,每年的今天他都會來做同樣的事情。
四年了,他還記得沈寂溪說過的話,那是他不經意或者裝作不經意爬到自己家院子外的樹上聽到的。
“若是沒有詛咒,詹村怎會如此?”
“四年前是何家灣,這一次是詹村,四年後……說不定便是郡城。”
何家灣?
八年前,十二歲的詹荀和祖母便是在那裡撿到了奄奄一息的從之,也就是如今的沈小河,當時沈小河才一歲。因爲祖母身體不好,便將沈小河交給了旁人撫養。
八年前的何家灣發生了什麼,詹荀不得而知,他當時高燒不退,連自己怎麼來的詹村都不知道。後來清醒了,自己變成了詹村的人,還有了新名字。
何家灣……詹村……郡城……
四年之期已至,郡城當真會如詹村一般麼?要知道城中可是有幾千口人,加上駐防的軍隊,若是沈寂溪的話應驗了,後果……詹荀不敢想。
詹村久無人煙,有幾處無人打理的房屋都塌了半邊,此時又恰逢雨季,村子裡到處都是瘋長的野草,一眼望去,滿目悽然。
正在傷春悲秋的詹荀被一聲馬嘶打斷,眉頭一擰,趟着野草尋聲而去。
自己的馬就在眼前,這聲馬嘶是別的馬發出的。
這肯定不是鬼,詹村根本就沒人養馬,所以不可能有馬的冤魂跑來作祟。不過,縱然如此想着,這荒無人煙的村子裡突然傳來馬嘶聲,也足夠讓人不寒而慄。
大白天見了鬼估計也不過能形容詹荀此時的心情,他順着馬嘶聲傳來的方向,居然找到了自己家。
已經四年沒住過人的院子,此時門大開着,一輛馬車拴在東邊不遠處的樹上。
倒吸了一口涼氣也不能平復詹荀的心情。他翻身上牆,趴在隔壁院子的牆頭上朝自己家看了看,發現院子裡沒人,不過東屋的門半掩着。
他利索的跳下去,反手握着匕首,一腳踹開了東屋的門,裡面沒人。於是他整個家找了一遍,依舊沒人,甚至馬車上也沒人。
愣怔了片刻,詹荀便發現了異常。
長滿草的地方被人踩過短時間內會留下很明顯的印記,他此前居然大意到沒有發現。
循着雜草上的印記,詹荀很快追蹤到了目的地,那些痕跡在一口井旁邊留下了許多雜亂無章的印記之後,分岔了。
握着匕首的手加了兩分力氣,詹荀慢慢向井口靠過去。
然後,他看到一顆掛滿水草的腦袋從井口探了出來。
“呃……啊!”那顆腦袋大叫一聲縮了回去。
咣……
詹荀:“……”
“有壞人呀……嗆死我了……咳咳……”一聲淒厲的大叫從井底傳來。
不是水鬼?
詹荀一臉茫然,隨即被一股力道從後頭不輕不重的撞了一下。以他多年習武的功底,自然是沒有什麼後果。
不過,那股力道的始作俑者,卻捂着腦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爹……”那捂着腦袋的傢伙看着詹荀,表情很是精彩。
詹荀:“……”
“沈小河,你沒事吧?”井底又傳來一聲嘶吼。
沈小河如夢初醒的繞過詹荀,跑到井口趴在上頭,衝裡頭看了兩眼。
“別趴在上頭。”井底君吼道。
“放心吧,我不會掉下去的。”沈小河兩手緊緊扒着井沿。
“誰管你掉不掉,你擋住光了,裡頭很黑。” 井底君繼續嘶吼。
詹荀:“……”
心理受到了巨大傷害的詹荀,終於回過神來,大概猜出了井底人的身份,於是出手將井底君撈了出來。
沈寂溪一別四年,比以前更不着調了。這回不只是披頭散髮,還掛了一身的水草。他成功的從一隻丐幫未入門少年弟子,蛻變成了一隻丐幫未入門青年弟子。
沈小河一眼望去已經不再是那個奶娃娃,頗有一副小小少年的身量了,只是呆呆傻傻的天性卻愈發的變本加厲了。
“爹,你怎麼回來了?”沈小河四年不見,對詹荀倒是一點也不認生。
青年叫花子不幹了,一邊擇着身上的水草,一邊恨鐵不成鋼的吼道:“沈小河,你再亂認爹,就別回家了,權當老子沒養過你。”
沈小河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幫沈寂溪整理儀容。
詹荀一腦門子見鬼了的表情,不過還是回答了沈小河的問題,道:“村子,是四年前的今天沒的,我去祠堂上了柱香。”
沈小河聞言眼圈有些發紅,怔怔的不說話了。
不着調的沈寂溪脫下外袍擰水,單薄的裡衣貼在身上,白皙的皮膚若隱若現,比沒穿還撩人。詹荀像一頭面癱的雄獅,低頭看着自己的腳面。
擰完水,抖了抖沒擇乾淨的碎草,沈寂溪將外袍披上,也不繫釦子,坦胸/露/乳的叫上沈小河向着詹荀家走去。
“爹,抓到螃蟹了麼?”沈小河像條大尾巴一樣跟在自己不着調的爹後頭,不時的回頭看詹荀有沒有跟過來。
“你猜?”沈寂溪抖了抖空空的兩手,一副欠收拾的樣子,讓人看得牙癢癢,偏偏沈小河毫不介意,依舊興致勃勃。
面對房子的主人,沈寂溪招呼都不打,毫不客氣的當成了自己家。這樣詹荀覺得自己像個寄人籬下的客人。
“你去井裡做什麼?”這個時間太湊巧,而且對方四年前去了中都,突然間選在這個日子回來,又是在這樣的地點,詹荀不得不和血疫聯想到一起。
“別以爲我住了你們家的房子,就得什麼都告訴你。”沈寂溪把外袍脫下來晾到院子裡,只穿着裡衣晃悠。
連沈小河都看不下去了,去馬車裡取了包袱,拿了外袍給沈寂溪,卻遭到了對方義正辭嚴的拒絕:“明天還得下去,換了也是白換。”
潮溼昏暗的井底有什麼值得他一而再去看的?
“你懷疑四年前的血疫與井水有關?”詹荀坐到院中的石臺上問道。
沈寂溪似乎用了極大的耐心,道:“四年前我便說過,血疫是從水源而來,這還用問?”
“爹,我餓了。”沈小河適時的插嘴。
“閉嘴。”沈寂溪下意識的摸了摸腰間的荷包,發現下井之前摘了下來,那荷包此時在沈小河身上。
見到沈寂溪的動作,沈小河下意識的抿了抿嘴,遂跑到詹荀背後,親暱的倚在對方身上,也不說話。
“我想看看,時隔四年,那東西會不會回來。” 沈寂溪打了個噴嚏道。
“東西?”詹荀只覺後脊背一涼,若不是被沈小河摟着,估計要打個寒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