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過去了,沈寂溪盼了一整天的人並沒有來。章煜說過,沈喧與沈長易今日一早便會到,看來是途中出了什麼變故。
醫館裡空空蕩蕩,城內的百姓也都閉戶不出,整個郡城便數那些士兵最顯眼了。
入夜之後,那種異常的平靜反倒更加讓人不安。
當夜,沈小河剛剛靠着老六睡過去,便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爹……”沈小河躲在老六的背後,看見門外立着的人不由一愣,隨即便欲上去抱大腿。
“小河別鬧。”老六適時的拉住對方,隨門外的詹荀一道往外頭走了幾步。
“疫病起了。”
詹荀聲音壓得極低,但饒是如此,對老六來說,也像一個晴天霹靂一樣。所有人都知道它要來,如今它當真赴約了,卻沒有人能做到從容不迫。
“有多少人?”老六問道。
“方纔何珥報給我的人數,只有七個,待明日天亮便不好說了。”詹荀沉聲道。
老六聞言不再作聲,此時小河鬼鬼祟祟的跟了來,被詹荀擡頭一望便也不再躲,老老實實的站在老六旁邊。
“按照沈先生的交待,營中有一部分人,飲的是從外頭運來的水,可是發病的七人中有兩人是這部分人裡頭的。”詹荀面色極其難看,老六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們都心知肚明,此事印證了沈喧的猜測,血疫從前不會通過人傳染,而今不一樣了。一旦疫病通過人與人的接觸開始傳染,那麼疫病擴散的速度將會變得極快。
“詹千總,恕我無能,除了依照常規處理疫病的法子,將患者與尚未患上的人隔離,實在是沒有其他法子。對於血疫的醫治,連先生都無能無力,更別說區區在下了。”老六倒不是謙虛,他畢竟不是郎中,會的也都是些簡單的醫理,治瘟疫卻是無能爲力的。
詹荀嘆了口氣,道:“六叔既已被困與此,前頭便是刀山火海,咱們都是避不過的。最壞的結局,我也早有準備,只是接下來這些時日,還要麻煩你再熬些藥,帶着他們勤灑些藥粉,總不能這麼快便讓百姓沒了指望。”
老六點了點頭。
“我爹肯定能治好瘟疫,去把我爹接來吧。”沈小河一臉的篤定。
老六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詹荀,轉頭對沈小河道:“他若能治好,自己便會來。他若自己不來,你把他綁了來也是無濟於事。”
沈小河聞言一臉的不解,只得無奈的打了個呵欠。
沈寂溪天不亮就打開了醫館的門,已經晚了一天,他等的人今日該到了吧。不過他又從日出等到了日落,沒等到想等的人,卻是章煜一天來了好幾回。
昨夜七人發病,今早人數升至36 人,日落時便成了97 人。
聽着章煜口裡機械的說出的數字,沈寂溪只是皺着眉不言語,半晌見對方要走,才叫住道:“你不是說我爹昨日便會到麼?”
章煜挑了挑眉,什麼都沒說便走了。
沈寂溪的心一點一點變涼了,可又始終不願放棄心裡的那一點盼望。瘟疫才爆發不到兩日,即便他們明日趕到,也來得及。
醫館的門入夜也沒有關,沈寂溪便趴在櫃檯上睡了。
“爹!”沈小河突然闖入的清脆的聲音,將沈寂溪從混沌的夢境中拉了回來。
“小河,你怎麼回來了,六叔呢?”沈寂溪看了看對方的身後,並沒有跟來其他人,便是醫館的夥計也沒見到一個。
沈小河臉色一黯,抱住對方的腰,道:“爹,你能治好他們麼?”
“我……治不好,便是你爺爺也未必能治好。”沈寂溪摸着沈小河的頭,臉上露出了慚愧之色,爲什麼而慚愧,他也說不清楚。
便因爲自己的孃親說他是世上唯一能醫好血疫的人麼?
這明明就是個詛咒,只要他活着一日,只要血疫還存在一日,這詛咒便會陰魂不散的隨着他。
“爹,爺爺說,你若是治不好,這世上便沒人能治好了。”沈小河仰頭看着沈寂溪,他已經長高了許多,仰頭看對方時,早已不似從前那般費力。
沈寂溪悽然一笑,道:“是啊,只有我一人,沒有旁人。”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不止一次的拿解血疫的方子去給沈喧看,對方卻是一再拒絕,直言不想知道這方子。
至此,知道這張方子的人,也只有沈寂溪和姚五娘。
“爹……”沈小河叫了一聲失神的沈寂溪,對他招了招手便奪門而出。
沈寂溪一愣,隨即快步跟上,出了醫館不由被嚇了一跳。醫館的門口鋪滿了白布,依那白布的輪廓判斷,白布下蓋着的應當是……
就在沈寂溪驚得啞口無言的時候,沈小河上前用力一扯,白布被揭開了一個角,露出了老六的臉。
“六叔!”沈寂溪大驚,沈小河隨即將白布整個揭開,在老六的屍體後頭並排放着醫館的其他夥計,還有那個卸掉過自己胳膊的士兵,那個送自己回家的士兵——何珥,還有……詹荀。
“他怎麼會死?”望着詹荀的屍體,沈寂溪只覺腦袋裡有東西嗡嗡的叫個不停。他染過血疫,用自己的血醫好了,怎麼會再次染病?
“爹,我也會死對麼?”沈小河上前依偎在對方懷裡。
沈寂溪從巨大的震驚和悲傷中堪堪尋回一些理智,拍着沈小河的後背,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安慰。
突然,懷中的沈小河劇烈的咳嗽起來。沈寂溪忙彎腰撫着對方的胸口,卻被對方口中咳出的鮮血噴了一臉。
“小河……”沈寂溪滿目的被紅色填滿,然後看着沈小河虛弱的倒在了自己的懷裡。
“小河……”
噩夢中猛然驚醒,沈寂溪費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穩定了心神。
還好,是個夢。
望着外頭泛白的天,沈寂溪心裡的寄望越來越渺茫。
爹,叔,你們爲什麼不來?
你們怎麼忍心不來?
沈寂溪搖搖晃晃的走出門去,門外只有士兵,沒有白布也沒有屍體。
“沈公子。”遠處有人騎馬而來,叫住了轉身正欲進門的沈寂溪。
他擡眼望去,待那人走近才發覺不是章煜。
“你是誰?”對方雖然騎着馬,卻是白白淨淨,一眼便知不是行伍之人。
“在下方敬言,幸會。”馬上之人拱了拱手,薄脣微抿,乾淨的微笑和沈寂溪的心情格格不入。
“我不認識你,你來幹嘛?”沈寂溪沒什麼心情看美人,也沒什麼心情和素不相識的人寒暄。
方敬言也不惱,依舊溫言道:“章煜昨夜去了河西,今日一早便嘔了血。”
“這麼快?”沈寂溪一擰眉。
方敬言道:“他託我告訴你,沈先生不會來郡城。”
“你說什麼?”沈寂溪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盯着方敬言,對方卻只是挑了挑眉,調轉馬頭扔下了一句“後會有期”。
這人挑眉的動作,倒是和章煜極像,在沈寂溪看來都是討人厭的很。
在醫館門口立了一盞茶的功夫,沈寂溪才搖搖晃晃的進了門,這回他順手把門帶上了,反正他等的人不會來了。
既然如此,總不能待在醫館裡當個縮頭烏龜的,六叔和兒子都在河西呢。
沈寂溪燒了水,洗了個澡,又尋了一件青色的外袍穿上,規規矩矩的將頭髮梳好。
自己不體面慣了,這回無論如何也得捯飭的周正一些,不能讓沈小河覺得自己有這麼個爹沒面子。
他收拾妥當,打開前門,一個冒冒失失的小丫頭撞了進來。
沈寂溪剛要開口說些不中聽的話,見對方一臉淚痕便忍住了。
“小丫頭,怎麼哭了?”沈寂溪雖然脾氣不好,卻也不是不會哄孩子,要不然沈小河哪能一門心思的認準了這個便宜爹呢。
“先生……救救我娘,我娘咳血了……”小丫頭說起話來,又悲從中來,嚶嚶的哭了。
“你家住何處?”
“往後頭走兩條街……”小丫頭答道。
沈寂溪慢慢的起身,道:“我救不了,郡城早就沒有郎中了,你回家陪陪她吧。”
小姑娘一聽,哭的更兇了。
沈寂溪權當未聞,失魂落魄的搖晃了幾步,然後發瘋一樣的把自己能撈到的東西,通通摔打了一番,還嫌不夠,又跑去將順手能摸到的藥櫃抽開,將一屜屜的藥材摔到地上。
小姑娘一看,早已嚇跑了。
直到折騰的沒了力氣,沈寂溪才罷手。
剛想坐到地上痛哭一場,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梳洗打扮了一番,這麼一坐一哭便白瞎了,於是他便忍住沒哭。
他心裡默唸了一遍方子,然後動手將所有醫館裡庫存的方子裡有的草藥,全都包好裝好。
可是藥太多,馬車又不在,他只得去左鄰右舍借了一圈,最後只借到了車,沒借到馬。
他要去河西,到了會會這東西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