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輝,濃霜,皚雪。冬之韻味,恬靜而寂寥,就似一曲清新的洞簫,獨自在狂風中輕吟淺唱。
銀妝沃野,微微凸起的沙丘上,歸海莫燼孤寂的身影月光清輝下宛若一匹傲視雪原的蒼狼。
他身後的不遠處衆將士們還在享受着勝利的喜悅,歡聲笑語,烤肉的香味,奶豫酒的香氣飄蕩極遠。九千黑翊軍玄色鎧甲被雪光映的更亮,清晰反射出甲衣上冰冷的血色。遠遠的似乎還能聽到一些低低的哭泣聲,隱約透出被埋葬在歡歌中,掩埋在風雪裡。
這便是戰爭,一方歡喜,一方慘淡。大雪天險,他帶着九千黑翊軍穿過險峻一方的燕然山,突襲了北訖四王中實力最強大的又谷蠡王且鞮侯一部。九千黒翊軍天未亮時肆卷而下,臨到現在月上中天戰爭已經結束。黒翊軍死傷三千,然而北訖右谷蠡王一部七萬大軍卻在一日一夜間永遠消失在了這茫茫白雪地中。
耳邊還回蕩着血液汩汩流出身體的聲音,血腥味在這寒冷的冬夜,空曠的褒野亦顯得濃重。歸海莫燼眯眼望了下歡騰的黒翊軍,他們的身後有這次俘虜的北訖右蠡王大軍三萬多,還有老人、孩子和女人四萬。微微閉上眼,擡頭揉捏着額角,歸海莫燼席地在寒風中坐了下來。
“四哥,給。”歸海莫凌大笑着走了過來,隨手扔過一隻烤羊腿,見歸海莫燼接過嘻嘻一笑便飛身坐在他身旁。
“四哥,弟兄們可一個月沒吃肉了,這會都樂壞了。且鞮侯這老傢伙果真富有,牛羊成羣啊。”歸海莫凌大口撕下一片羊腿肉,眉眼飛揚,面上還帶着火光考過的輕紅。
“也就熱鬧這一會,卯時便出發吧,我們不能在這裡就留。”歸海莫燼微微牽動嘴角,薄銳一笑。
“四哥是怕稽稚斜帶兵過來?”
“恩,且鞮侯在老窩吃了這麼大的虧,北訖各部不可能沒動靜。早早離開吧兄弟們也五天沒閤眼了。”歸海莫燼說罷擡頭看向黑沉沉的天幕,不知何時天空有飄起了小雪,怕是回去的路也不好走呢。
“恩,好。我這就下去吩咐。”歸海莫凌扔掉手中肉塊,拍掌站起,正欲回身邊又想起什麼微微蹙眉。
“俘虜怎麼辦?”
“女人、孩子和老人留下,其它全部殺掉。所有戰馬統統帶走,卯時一到,全軍開撥。”歸海莫燼微蹙,口中卻毫不遲疑道。
“全部殺掉?四哥,戰俘是不能殺得啊?”
歸海莫凌一驚,詫異走了兩步又回到原地看向歸海莫燼,見他面色無疑,話語又脫口而出,一看便知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眸中閃過若有所思,片刻便已瞭然。殺掉,確實是最好的處理了。
這些北訖人向來刁蠻,從不低服。北訖和海天又大小戰爭不斷,雙方結怨太深。倘若將這三萬戰俘帶回根本就無從安置,吃的穿的用的,這些且不說,難道還要大派大軍日日看押?倘若將他們放了,就更加不妥了,只會令他們攻打北訖更加艱難。何況,這次他們突襲如今已是精疲力竭,難保這些俘虜不會倒戈相向。殺掉,無疑是最好的處置。
想明白這些,雖是心中有些微異,歸海莫凌卻再不多問,蹙眉咬牙便向遠處大步而去。
大軍在一個時辰後的卯時離開,踏着寒風落雪向海天邊關渡飛關快速奔進。
爲了防止遭受阻截和追兵,黒翊軍每人都配備了三匹戰馬,臨近正午時,他們已經行出八百里。按這個速度翌日天黑之際便可到達渡飛關。歸海莫燼馭馬最前,黑色的大麾高高揚起,擡頭望了眼烏雲密佈的天空,怕是這雪到天黑都不會停。
好在下的並不大,地上積雪雖厚,馬雖速度不快,倒也不至於無法行軍。蕭瑟的風將飄飛的雪花送衣襟之間,涼意絲絲蔓延,一些畫面偏偏隨着這雪花鑽進腦海中,紛至沓來,歸海莫燼突然輕柔笑了起來,手中的馬繮揮動的更加輕快,快了,回到渡飛關便能給塵兒去信了。
突然歸海莫燼微擰,凝神靜聽。勒緊馬繮,馬兒嘶鳴一聲原地立起停了下來。身後衆人也紛紛勒馬停駐。
歸海莫凌這時也聽到了遠遠的馬蹄聲,神色一變望向遠方,沒一會前方的皚皚雪原上出現了幾個黑點,漸漸地黑點移近。歸海莫燼微微挑起了蹙宇,待到看清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時,他的面色突變,雙臂根抖便衝了出去。
“蒼亦,怎麼回事?”歸海莫燼尚未停馬便大喝一聲,似乎是以這喝聲來漸緩心頭的不安。
他這次出征,專門安排蒼亦和穆於守在京城保護覓塵,他何以出現在這裡?
“王爺。”
“起來。怎麼回事?”歸海莫燼迅速翻身下馬,扶起跪地的蒼亦蹙眉急問。
蒼亦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歸海莫燼。看到那封上的紅漆標誌,歸海莫燼急不可見地脣角微抿,迅速拆開那信一目十行,面上是冷若冰霜,眸中更是烏雲翻騰。
待到看玩那信,他竟怒不可遏地揉碎了那信頁,歸海莫凌趕忙翻身下馬,面上也沉重了起來。
“四哥,怎麼了?”
歸海莫燼卻沒有回答他的話,雙眉緊蹙,回頭望向天際南方。清冷的眸光一如一灘冰湖,似是沉落了這漫天的冰雪般,讓歸海莫凌禁不住漫起一陣涼意來。
“蒼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回渡飛關。”歸海莫靈的話剛落,蒼亦尚未回話,歸海莫燼已是迅捷翻身落於馬上,大喝道。
然而就在此時軍後哨兵策馬飛奔而來。
“報!”
“大帥,北紇大軍從後面追過來了。”
“多少人?”
歸海莫燼眸光深寒冷冷看向遠方,卻是歸海莫凌急急問道。
“回副帥,大概一萬人,像只是前軍。”
“誰人領兵可知?”收回目光歸海莫燼冷聲問道。
“打頭的是北紇單于壺衍提虛的單于旗,究竟是誰領的兵尚不知。”
“四哥,竟是單于庭的大軍,看來大軍即刻就到。這一萬怕只是頭軍,咱們要趕緊回渡飛關準備迎戰。”歸海莫凌一驚,策馬靠近歸海莫燼蹙眉道。
稽稚斜一部離且鞮侯最近,歸海莫燼本是擔心稽稚斜會帶兵追過來,卻不想是北紇單于親自來了。那單于壺衍提虛和且鞮侯是親兄弟,看來還真是兄弟情深啊。壺衍提虛親自來,怕是北紇各部也會紛紛帶領過來了,不過,這倒不是毫無益處。
“果然是兄弟情深,來得好。”歸海莫燼冷哼一聲。隨即望了眼身後數日不眠不休卻不見疲態的黑翊軍。
“玄、甘、閎三組留下,另外留下一萬匹馬,其他人速速撤往渡飛關。”歸海莫燼大喝一聲,身後大軍已是動了起來。
“莫凌,帶他們走。”
“四哥,你要留下?你這是要做什麼?我不走。”
歸海莫凌大驚,急急催馬上前一臉惱怒地看向歸海莫燼,有些不明白他的四哥到底怎麼了,自打剛剛看了蒼亦帶來的信就明顯不對勁。現在北紇大軍馬上就要追到,不帶着大家撤離,爲什麼卻要留下?以黑翊軍的行軍速度完全可以在北紇人追到之前趕回渡飛關啊,根本就不需要斷後。
“這是軍令。走!放心,我會回去的。”歸海莫燼說着,上前重重捶了下歸海莫凌的肩膀硬聲道。
“四哥!”
“本帥再說一遍,這是軍令!”
“好,我在渡飛關等着四哥。”
待得歸海莫凌領着四千黑翊軍離去,歸海莫燼高坐馬上望着剩下的二千人。精騎輕甲,獵獵狂風悄然無聲地立馬昂然。
他們雖然不知主帥的下一步行動時什麼,但卻知身後追來的是北紇上萬大軍。雖是如此,他們亦個個面無懼色,目光炯炯,飛雪中,氣氛凝重而又肅穆。
歸海莫燼目光如炬在衆人面上劃過,高喝一聲。
“我們的身後北紇人大軍正急追而來,而我們卻已精疲力竭,大家還有勇氣與他們一戰嗎?”
“有!”
“大家可有信心跟着本王衝殺過去,取那壺衍提虛的首級?”
“有!”
玄、甘、閎三組是黑翊軍精銳中的精銳,這些人個個跟隨歸海莫燼不下十年,他們中的每一個人歸海莫燼都熟悉瞭然,甚至能說出每個人的生辰。他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話語,不需要過多的肢體,便能瞭然。
默默凝視着面前二千熟悉的面孔,歸海莫燼心頭一痛。他們人人都有可能看不到明日的太陽,永遠倒在這寒風飛雪中,然而他們卻毫無畏懼。戰士堅定的面容讓他心神一震,拔劍沖天。
“誓死取壺衍提虛首級!殺!”
震天的吼聲響起,甚至無需歸海莫燼多言,每人便已自覺拉過五匹馬聚集身旁,一人馭馬五匹踏蹄緊跟歸海莫燼回馬飛衝向茫茫雪原。
氣勢震天,怕是隻這股雷霆衝力亦能將那北紇大軍沖垮。馬蹄濺雪,滾滾白塵微微壯觀。整片大地,震動起來。刀劍的寒光簌簌中,殺氣沖天而起。將不怕死,兵不畏傷,氣勢如虹。這樣的氣勢怕是狼虎見了亦退避三舍。
渡飛關中歸海莫凌焦躁不安地站在城樓上遠眺茫茫雪原,心中怎麼也壓不下那股煩躁。
他們已經回到渡飛關四個時辰了,四哥怎麼還沒回來!四哥到底帶兵做什麼去了?頭腦嗡嗡直響,暴躁地一拳擊打在城樓上,身體向前傾去,似乎這樣便能看到天際。
他覺得他現在像是隻無頭蒼蠅,完全搞不清狀態,真後悔昨日聽四哥的什麼狗屁軍令帶人先回了關城。早知會這般坐立難安,倒寧願違了軍令,充其量也就是一百軍棍。
正想着,突然右耳微動,敏銳地撲捉到什麼。耳邊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雖然天際還看不到絲毫撥動,但歸海莫燼眸光已經亮了起來,迅速往城下跑去。
“開城門,開城門。快!”
搶過一匹馬翻身而上,驅馬便向外衝去。
“鋒銳營,跟本將出城,迎接大帥。”大喝一聲一人一馬已衝出城門飛馳而去。
他一點都不擔心那正踏蹄而來的會是敵軍,那隱隱傳來的蹄聲肅穆劃一而又殺騰威沉,除了黑翊軍不做它想。
果然沒跑出多遠便見對面一對人馬飛馳而來,領頭之人卻不是歸海莫燼是誰?只是顯然他們經過了一場惡戰,雖是凜然不減,卻莫名多了幾分沉重和哀肅。而且昨日留下兩千,現在歸海莫凌看到的充其量不過兩百餘人。
眸光微動,歸海莫凌心生沉痛,快馬迎了上去。
臨近歸海莫凌一驚,這殘餘的兄弟們個個鎧甲已看不清本色,血染殷紅,不少人都受了重傷,望之一眼便覺怵目驚心。
看向歸海莫燼更是一驚,他的面上亦是血光點點。要知道以四哥的武功萬軍廝殺最多也就是血染戰袍,他從沒見哪次戰後自己的四哥如此狼狽過。
心中一觸,歸海莫凌大喝一聲:“四哥先回城,我來斷後。”
“不必了,沒有追兵。回城!”
歸海莫燼血染的面容上難掩一份蒼白,勉力提聲說道,策馬便向渡飛關衝去。
歸海莫凌一愣,忙吩咐衆人護着重傷的黑翊軍回城。
“王爺,主子也受了重傷。”蒼亦驅馬過來,捂着胸前的傷口虛弱道。
“什麼?四哥受傷了?傷哪裡了?”
歸海莫凌正扶着一個斷了右臂的士兵下馬,聽到蒼亦的話大驚失色。匆匆回身大喝道,話語一落也不等他回答便翻身上馬急馳而去。行動間,還忍不住嘶吼着。
“你們他媽的這到底做什麼去了!”
“王爺,傷口必須馬上縫合,這傷臨近肺部,治療不及時引發肺部感染就不得了了。”
歸海莫凌尚未走進房,便聽到商飛捷焦急的嚷嚷聲從屋中傳出。一把推開門便走了進去,入目歸海莫燼躺在軟塌上,上衣已被撕開,露出大片胸膛來,那胸口赫然一處極深的穿傷,鮮血染得內衫呈現濃重色彩,他的身上也滿是血跡,看上去觸目驚心。
隨着他胸口的微微起伏,那傷口的血便隨呼吸不斷涌出。歸海莫凌面色猛變,吼着便衝了上去。
“商飛捷,你死了啊,還不快縫合傷口。”
“王爺不讓!”商飛捷瞪了一眼歸海莫凌,一臉無奈和焦慮。
“四哥,你這是幹什麼?”歸海莫凌一愣迎上歸海莫燼淡漠的眸光急得直跳腳,這些年他已經很少見見歸海莫燼受傷了,這次他傷得這般重倒是令他着實無措和焦躁。
“先止血,傷口就按我說的處理。”歸海莫燼掃了一眼急得團團轉的歸海莫凌,清漠的眸光盯向商飛捷。聲音有些虛軟,但話語卻堅定,透着壓力。
商飛捷望了眼那傷口卻是不能再拖,歸海莫燼的面色已是蒼白到了極點。緊蹙雙眉上前便着手動作了起來。
“都是求大夫盡力醫治的,沒見過王爺這般非要草草處理的,自己的身體不知愛惜,又不是木頭鐵塊。”
“什麼意思?商飛捷,什麼草草處理?”歸海莫凌聽得頭疼,一時間還真有些弄不明白,撫着額角嚷道。
“王爺說傷口草草處理,王爺要趕往京城,最好到達京都時‘重傷不治’。”商飛捷恨恨說着,手上卻絲毫不敢懈怠。
歸海莫凌一聽又是一愣,重傷不治?什麼意思?看向閉目休息的歸海莫燼,見他面容疲倦想問明白可又覺得時機不對。總之是四哥要回京,回京的原因怕只有蒼亦知道,他轉身便要去找蒼亦。
“塵兒出事了,我需要回京的理由。”歸海莫燼微卷的聲音傳來喚住了他的腳步。
順了口氣才接着道:“那盒子裡放着的是北紇單于的首級。現在你就發捷報回京,另外就說我重傷難治,需要回京療傷。”
說完這些臉上已是一陣陣冷汗直冒,虛浮地睜開眼看向一臉暴怒的歸海莫凌,歸海莫燼微微蹙了下眉頭。
“四哥,你不要命了?塵兒就算……都傷成這樣怎麼回京!你死了算了!省得我心裡難受。”
一陣火氣衝起,看着歸海莫燼虛弱的樣子,知道現在不是生他氣的時候,歸海莫凌直覺心頭憋悶無處發泄,狠狠甩袖就往外衝。
“按我說的去做。”
身後傳來歸海莫燼威嚴的聲音,歸海莫凌砰地一聲甩上房門便怒氣衝衝地揚袍而去,心中已是明白了所有。蒼亦送來塵兒出事的信,四哥要回京,正苦於沒有理由的時候,北紇大軍卻到了。
所以他帶兵殺了壺衍提虛,二千人萬軍陣前取了北紇單于首級,怪不得會傷成那般。或是他根本就是故意讓自己受傷,就像他說的,他需要回京的理由。。四哥都想好了,有了那壺衍提虛的首級,既是他受傷也不會影響海天士兵士氣。何況現在北紇人怕是一個冬天都在內訌,所以他回京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歸海莫凌越想越是生氣,氣惱歸海莫燼不愛惜身子。狠狠地在院子裡舞動着手中的寒劍,半響才停了下來。氣悶想,總得準備一輛舒服些的馬車,傷得那麼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