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暑假畫室開課了,因爲是第一節課,所以畫室擁擠的人滿爲患。
美術老師是個長髮中年男子,爲人幽默隨和,我們都直呼他“老王”。老王的造型很獨特,一看就是個玩藝術的人,剛剛及肩的黑色微卷發,中夾雜着幾縷白色的頭髮,隨意的劈開一道中分梳到後面。人也多才,不僅會畫畫,還會雕塑。他特別欣賞蘇辰的才華,每次路過蘇辰畫的畫時遲遲不肯離去,這正印證了川滬中學的大神有着停留十五秒的傳奇,而他一到蘇辰面前必定會喋喋不休品味一番。
老王走到了我們面前,先是看了看黃琦紙上歪歪扭扭不成形臨摹的一副女子頭像,又看了看蘇辰三兩筆就栩栩如生的老人頭像,搖搖頭,又點點頭。感嘆道:“黃琦,你和蘇辰關係那麼好怎麼不多跟人家蘇辰學學,怎麼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黃琦像沒有聽到一般,打着線條的筆並沒有停頓,繼續埋着頭專心畫畫。
“你看看你畫的頭像,就像小孩子的塗鴉一樣,你看這點,”老王指着畫像上女子的鼻子,“就跟剛整過容一樣。”
老王話音剛落,旁邊依稀的傳來幾聲笑聲,四周零散坐着的幾個同學,側頭看着黃琦的畫像。
紅遍校園多才多藝的男神,平日裡聽到的都是稱讚與誇獎。從來沒有受過別人的指責他,臉上終於有些掛不住。
“下學期就高三了,再過半年就要藝考了,以你這樣的水平怎麼考好學校,恐怕一個學校也過不了,人家蘇辰至少……”
“夠了!”黃琦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筆,緊緊地攥住,就像要把鉛筆扎入掌心,與血液融爲一體。
蘇辰見機,急忙對老王露出了一個微笑,“人無完人!就像黃琦,跳舞唱歌都那麼好,我都不會,連他一半好都不及。”
老王想了想,點點頭,“也對,你們繼續畫吧!”拍了拍黃琦的肩膀。
“琦,老王就是這,跟咱們都玩熟了,說話口無遮攔的,別介意啊。”蘇辰胳膊肘戳了戳黃琦。
“我沒事。”黃琦拿起手邊的氣泡水,嚥了一口,把心中的怒氣一併嚥了下去。
“琦,你有沒有想過你藝考報哪個學校啊?”
黃琦低頭看着手中的鉛筆,淡淡地說:“沒有,我家人逼我學美術,我考不好的。”
“對啊,你就是一個十足的音樂特長生啊,你學美術肯定走不了好學校啊,你怎麼不和你家長說說啊。像我,我父母就認定了讓我學美術,說我能考個不錯的學校,我挺想去北上廣上大學的,我覺得我努努力有希望,你覺得呢?”
黃琦黑着一張臉,“我去方便一下。”說完起身大邁步地走出了教室。
我歪着頭看蘇辰,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黑洞。蘇辰從來都是個會說話的人,但他今天的這番話看似無意卻字字珠璣,就像是在故意激怒黃琦。我從來沒見過黃琦生氣,這是我第一次見黃琦使用感嘆句。
曾以爲他們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是無法輕易摧枯拉朽。現在看來,他們的友誼,更像被凍成冰的湖面,只要有一道裂痕,整個冰面遲早就會坍塌陷落與湖底。
畫室下課,天色漸晚,天空與地面的顏色融爲一體,天與地的界限逐漸變得模糊。
我獨自走在路上,想着蘇辰與黃琦友誼,想着黃琦的危機,我覺得就像派遣到人間的和事老一樣操心着別人的事情。正走着,被前面一隻可愛的小花貓吸引,旁邊還有一個餵它火腿腸的少女。
“哇,好可愛的小花貓啊!”我湊過去,摸着小貓的背。
“是你?”
“啊?”我扭頭,看到一副精緻的面孔,原來餵它火腿腸的人是時冰。
“你故意的吧?”
“沒,我才發現是你,”我連忙搖頭,“我只是單純的覺得小花貓挺可愛的?”
“可愛?”時冰搖了搖頭,“哼”了一聲,“是可憐吧!”說着,把小花貓翻了個身,花貓肚子上一條明顯的傷痕裸露在外。
“怎麼會這樣?”我伸出手剛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它的傷痕,就被時冰打掉。
“別碰!它會疼,剛癒合沒多久。”時冰的眼神裡滿是憐愛。
“這是怎麼搞的?”我看着她。
時冰溫柔地撫摸着小花貓,“小花還算幸運的,像大豆和黑點,不是腿瘸了,就是眼睛沒了。不知道是哪個散盡天良的人做的!”
我睜大眼睛看着她,“什麼?有人故意這樣做的?”
時冰點了點頭,把小花放到旁邊的樹叢裡面,“走吧,我帶你去看看她們。”
吱吱——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兩下。來自蘇辰的一條短信:陸依婷,明天上午九點,學校門口見,我和琦有事找你。
我瞥了一眼時冰,沒有任何掏手機的動作,難道只有我們三個人?搖了搖頭,把手機放在口袋裡,沒再理會。
44.
時冰無意間拉起我的手,走向更深的草叢。在草叢的掩映下,兩隻可憐的小貓畏畏縮縮的擠在一起。
我被她拉着的手不自然的掙脫了一下,她也察覺到尷尬急忙地鬆開了我的手,乾咳了一聲。
“咳、你看,這就是大豆和黑點。”
我蹲下身去,想好好的瞧瞧它們,當看到他們的模樣時不禁猛地閉上雙眼,兩隻手捂着眼睛,從手指的縫隙中看去。
大豆,豆子般大的眼睛被人挖去了,只剩下凝固着血液的一片空洞;黑點,頭上和尾巴上附着着不規則形狀的黑色斑點,前左腿像受到石塊或者銳物的傷害而一片紫青。
“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的音調帶着顫抖,嘴脣乾澀不堪,馬上轉變爲憤怒,“是誰這麼做!也太缺德了吧!”
時冰隨着我蹲下來,摸着它們,“既然都已經在這樣了,再難過也沒有用,唯一的辦法就是好好照顧它們。”頓了頓,眼睛裡面閃爍着微微的光芒,看着我,“你願意麼?”
“什麼?”
“願意和我一起……照顧它們麼?”
我撫摸着大豆,它的頭在我的掌心下舒服地磨砂着,陽光微暖的照耀着它長而潔白的毛皮上,心在那一刻被融化了。
無論如何,你要善良,並相信善良的存在。
“我願意,我們一起。這就當作我們兩個美好的秘密吧!”
時冰嘴角揚起了一個燦爛的微笑,點了點頭。
“其實,你也沒那麼壞,”我說,“從我們一起去養老院的時候,你對老人的態度,我就感覺到了,你一直,都挺善良的。你何必把善良的自己僞裝起來,裝成一個生人勿進的冷血動物呢。”
時冰看着我,目光深沉,“沒想到最後懂我的竟然是你,”她的右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張了張嘴,又閉上,嚥了下嗓子,“我該回家了。”
少女瞳孔裡面閃爍着關於善良的不滅星光,幾番淹沒,又幾番重生。
“九點,別忘記了。”——蘇辰。
正在牀上睡眼朦朧的我,看到短信後恍然驚起,看了看鬧鐘,八點整,長舒了一口氣。差一點就忘記了。
我揉了揉眼睛,手指無力地打着字:“到底什麼事啊?”
兩分鐘後。
“你來了就知道了。”
到了學校門口,一眼看到了教學樓上懸掛的巨大表盤,指針指向八點五十九分,而校門口還空無一人。
耍我呢?我“噌”地一下火氣上來了,掏出手機給蘇辰打電話。
“喂——依婷。”電話接通,蘇辰慵懶地聲音響起。
欸?怎麼有點不對勁!蘇辰什麼時候叫我叫得這麼親切了,省去了“陸”?讓我的火氣一下又煙消雲散了。我冷不丁怔了一下,“蘇、蘇……”剛想要質問的話語都全部被他突然親切的稱呼淹沒。
“嗯?蘇蘇?”蘇辰捕捉到我結巴說出的話後,電話那頭強忍着笑意。
有一股熱流莫名的隔着電話衝撞到我的耳根,大抵是除了李鋮昊之後這幾年來再也不曾有男生這樣叫過我。我急忙轉移話題,“……蘇辰,你們在哪呢?”
“轉身。”
“啊?”我轉過身子,蘇辰在距我一步之遙處,明媚地笑着,嘴角旁的一顆痣都笑進了酒窩。你的酒窩沒有酒,我卻醉得像條狗。
我掛了電話,在他目光灼熱的注視下朝他走去,渾身上下沒一個細胞都在瘋狂的散發着熱能。他卻依舊陽光微暖的微笑着。
“黃琦呢?”再不搬出黃琦我覺得我快要熱得自燃了。
“他不會來。對不起,我騙了你。”露出兩顆小虎牙,繼續說道:“我怕以我的名義約不出來你,就借黃琦的名頭用了一下。”
“什麼?”
一陣風緩緩吹起,搖動着樹葉編織成的綠色海洋,搖動着我臉頰兩側的髮絲。
“今天,只有我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