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一新生在正式入學之後,正式開課之前,有一個爲期十天的體能訓練活動——軍訓。

八月的太陽是很毒的,教官的面孔是很兇的,學生的心情是很衰的。

學校一共請來了八位教官,一個連長七個兵,連長只管喝茶監督,七個大兵則是一個人負責一個班。這幾位教官,性別是清一色的男,髮型是清一色的圓寸,五官是清一色的包公臉,態度是清一色的鍋底磚。

乍一聽軍訓,學生們都很興奮,誰不喜歡摸摸槍打打靶呢!但是,教官無情的發了言——我們訓練的內容主要有:立正稍息蹲下起立站軍姿,正步跑步踏步行進齊步走,敬禮禮畢匍匐前進編方隊,完。

言下之意就是,沒有摸槍打靶。

軍訓不摸槍,不是好軍訓,誰喜歡立正稍息站軍姿呀!沒勁!一瞬之間學生們就由滿滿的興奮轉成了滿滿的失望。

戚小沐和傅卉舒談不上興奮也談不上失望,馮燕早就告訴她們軍訓的內容是什麼了,也早就告訴她們要做好被教官虐待的準備了,她們自己也的確是做好了“受虐十天”的心理準備,可是,再完美的心理防線,一旦連番遭遇真槍實彈,也會不受控制的全面淪陷。

學生們被拉到了操場上,操場被分成了七塊,一個班佔一塊,七班跟一班正好面對面,戚小沐和傅卉舒很容易觀察到對方的動靜。

學生受訓,班主任也得跟着,一到七班的班主任都坐在陰涼地裡跟連長一塊兒喝茶聊天,比學生幸福的多。馮燕有時會伸長脖子往七班和一班的隊伍裡瞧一瞧,戚小沐和傅卉舒都是嬌生慣養着長大的,一想到她們要被虐,馮燕心裡就發疼,真是虐了當娃的,苦了當孃的。

8月20號,軍訓的第一天,氣溫36.8攝氏度,地面無風煙直上,晴。99%的學生都挺住了,算是開門紅。戚小沐和傅卉舒的衣服都被汗水澆溼了好幾遍,累的腰痠腿疼,連抱怨的力氣也沒有,回家以後脫了衣服就睡,戚大成和傅士隱把她們抱去的浴室,馮燕和李清芳幫她們洗的澡。

8月21號,軍訓的第二天,氣溫36.4攝氏度,一級青煙隨風偏,晴。98%的學生挺住了,在倒下的2%的學生裡,有幾個中了暑,被送去了醫務室。徐則林同學熱烈期盼自己中暑,但健康的體魄跟他做對,他第一次痛恨“濃縮的都是精華”這句話。

8月22號,軍訓的第三天,氣溫36.1攝氏度,二級輕風葉正響,多雲。95%的學生挺住了,杜鬆同學在站軍姿的時候很沒出息的倒下了,教官一看他只是倒下,而不是昏迷,罰他圍着操場跑了兩圈。戚小沐和傅卉舒爲他表示了默哀。

8月23號,軍訓的第四天,氣溫35.2攝氏度,三級枝搖紅旗揚,陰。在這一天,戚小沐同學準備高高舉起人權的大紅旗,以提倡民主反對專/制的五四青年爲榜樣,豎立起敢於奉獻敢於鬥爭的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造反。

接連三天高溫下的高強度的訓練,別說孩子,就是大人也承受不住。這一年的天氣的確是有一點邪門,往年在8月中旬以後,溫度在35攝氏度以上的天氣是頂有限的,今年倒好,連着三四天,都在35度以上,這是許多人始料不及的。

戚小沐咬着牙挺過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不咬牙了,不挺了,胳膊一甩,搗蛋了。

上午練習完了正步後開始站軍姿,戚小沐已有叛變的打算,就沒好好站,教官不滿意了,訓:“戚小沐,兩肩要向後張,三正三平三挺,兩平兩貼一頂,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怎麼還站不好站不直!”

戚小沐說:“報告教官,我媽生我的時候沒好好吃飯,把我餓的一根腿長一根腿短,我後天努力吃了這麼多年,也沒能讓兩根腿一般齊,校服褲子又不直,我實在很難站直。”

大家一聽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徐則林和席夢思沒憋住,嘴皮一噗嗤都笑出了聲,教官瞪他們一眼,又訓戚小沐:“戚小沐,你少耍貧!你腿長腿短我看得清!只要腿站直了,再不直的褲子也能跟着直起來!沒有站不直的腿,沒有帶不直的褲子!”

“報告教官,第一,要是羅圈腿,揍折了也站不直;第二,要是穿條燈籠褲,腿再直,褲子也直不起來,真的,不信您試試。”

七班的同學鬨然大笑。平時教官不許別人提意見,誰提罰誰,不少人捱過罰,大家對教官的總體感覺是又恨又怕,這下戚小沐敢跟包公臉的教官頂嘴,在七班的廣大同胞眼裡,她簡直比巾幗英雄還英雄。

教官被頂嘴了,黑臉變的更黑了,他一指跑道,下命令:“戚小沐!你給我跑……”

教官的“三圈”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只聽“撲通”一聲,戚小沐一腦袋趴到了地上,接着雙腿一挺,全身一僵,不動彈了。標準的三正三平三挺,兩平兩貼一頂——趴着的軍姿。

倒了?暈過去了?還是怎麼着了?剛纔頂嘴還那麼順,眨眼就不行了?教官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有點發懵。

對面的傅卉舒一看到戚小沐倒下了,心臟突地揪成一團,顧不得給本班的教官請假,幾個大步跑到戚小沐身邊,把她抱起來,拍拍她的臉,掐掐她的人中,喊:“小沐,小沐。”

戚小沐沒動靜,七班的同學圍着她站了一圈,教官終於反應過來了,看來這孩子是真暈了,他和幾個身塊大的男生都想把戚小沐背到醫務室去,席夢思發話了:“你們都別動,我來背!”

席夢思是女生,塊頭也不比男生小,背戚小沐正合適,教官和那幾個男生都爲她閃開了道兒。徐則林身爲戚小沐的同桌,也想爲戚小沐做一份貢獻,可惜他的性別和身高都不佔優勢,只能在心底默默的送上一份祝福:同桌,祝你早日恢復健康,我在操場上等着你,你可千萬別讓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受罪呀!比我個兒高的都倒下了,我他媽怎麼還不倒下呢!傷心!

席夢思剛把戚小沐背起來,馮燕衝過來了,她拉住戚小沐往下耷拉的手,一邊跟着教官和傅卉舒往醫務室的方向走,一邊問:“小沐這是怎麼了?前幾天不是還訓練的好好的,怎麼突然這樣了?”

“誰說不是呀!”教官雖在學生面前跟老虎似的很威風,到了老師跟前,特別是到了馮燕這種漂亮又成熟的女老師跟前,就蔫兒了,他輕聲輕語的說:“剛纔跟我說話說的好好的,誰知道一下子就暈了,前幾天她表現一直很好,今天好不容易涼快點了,她也中暑了,突然就這樣了,唉!突然就這樣了!突然!”

到了醫務室,教官稍微呆了一會兒就走了,還有那麼多學生在等着他,他得趕快回操場,他心裡明白,那些學生巴不得他一整天都別回去,不過,職責所在,沒辦法。

席夢思也被教官帶走了,有馮燕和傅卉舒照顧戚小沐就可以了,席夢思得返回操場訓練。

教官和席夢思剛走沒多久,戚小沐把眼睜開了,傅卉舒急忙問:“哪裡疼哪裡疼?”

“疼?”戚小沐迷糊了,什麼疼?暈倒了,應該問頭暈不暈吧?

傅卉舒瞄一眼醫務室的校醫,湊到戚小沐的耳朵底下咬耳朵:“你不是裝的麼?摔了那麼一下子,哪裡疼?”

“呀!你怎麼看出來我是……”裝的?直覺?

傅卉舒哼了一聲,沒答話。

校醫姓趙,是個四十多歲的顧家型好男人,他把體溫計遞給戚小沐,讓她先測測體溫,又扭過頭指着傅卉舒對馮燕說:“這就是你家姑娘?長的可真漂亮。”

“可不是麼,”馮燕也不糾正什麼,捏捏傅卉舒的臉蛋,說:“我們家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校醫又指指傅卉舒:“不是隻有小沐一個嗎?”

馮燕沒了言語。

傅卉舒指着戚小沐,幫馮燕回答:“叔叔,她纔是戚小沐,我叫傅卉舒,您弄混啦。”

校醫一愣,回頭看看戚小沐,再看看傅卉舒,哈哈笑着掩尷尬:“這孩子也很漂亮!你看我眼神不好,眼神不好。”

“行了老趙,”馮燕說:“你以前又沒見過小沐,弄錯還不正常?再說,我是看着卉舒長大的,你說卉舒是我家姑娘,一點也沒錯呀!”

“就當我是歪打正着吧!姑娘是貼心小棉襖,還是姑娘好,我家那口子要能生這麼兩個姑娘就好啦!生個兒子出來,跟當爹的不貼心吶!”

“一山看着一山高,你要真有了姑娘,就想要個兒子了。你家小子該上大二了吧?”

“是啊,大二了。這小子,長大了就不愛回家,成天咋呼着要獨立,伸手給我要錢的時候他倒不喊什麼獨立了。”

“孩子嘛,都這樣,等他們真獨立了,也該到成家的時候了。”馮燕把體溫計從戚小沐的胳肢窩裡拿出來,舉高了看看,臉接着凝成了冰:“小沐!讓我擔心着急很好玩是不是?剛纔你是真暈還是假暈?”

“真暈!”戚小沐虛弱無比的說:“剛纔我眼前一黑,接着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我腦子裡好像出現了一道白光,還出現了一位灰髮老人,手裡拿着本聖經,他對我說,爲了全人類的解放,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救自己!我想他可能是馬克思爺爺,他衝我微笑,肩膀頭上還站着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小孩長着翅膀,我想他可能叫天使,我……”

“行了行了行了祖宗!”別丟人了!馮燕瞪一眼戚小沐,把體溫計遞給校醫,說:“老趙,你看小沐沒事吧?”

校醫忍着笑接過體溫計,看也沒看,就說:“我看她沒大礙,完全可以立刻返回操場訓練。”

戚小沐不幹了:“怎麼能沒大礙呢?我明明暈倒了呀!肯定有大礙。”又叫馮燕:“媽,我難受!媽媽媽媽,我渾身難受!”

馮燕讓她閉嘴,跟校醫商量:“老趙,幫小沐開個需要多休息的單子怎麼樣?”

校醫問:“多休息的概念是什麼?”

“就是軍訓的時候,小沐不能多曬太陽,運動量不能太大。”

“行。”

“明天再幫我給卉舒開一張。”

“……行。”

“謝謝啦,改天請你吃飯!”

“客氣什麼,還不都是爲了孩子!”

就這樣,馮燕利用特權幫戚小沐走了後門。

後門的魅力是無窮的,後門力量是偉大的,戚小沐走了後門以後,教官對她的管束果然沒有以前嚴格了,她的軍姿不用站的那麼直,口號也不用喊的那麼響,只要不再暈倒,濫竽充數就濫竽充數吧,教官認了。

至於傅卉舒,因爲沒有請假私自離開操場,教官要罰她跑五圈,馮燕替她求情,看在馮燕的面子上,教官把罰五圈改成了罰兩圈。

戚小沐眼睜睜的看着傅卉舒挨罰,難受的不行,要是自己不裝暈,卉舒怎麼會挨罰呢?她自責,她難過,她沒有一點計謀得逞後的喜悅。

解散後她找到傅卉舒,低着頭,握着她的手來回晃,一句話也不說。

她不說,傅卉舒也不問。右手任由戚小沐拉着,晃着,眼睛平視着前方越伸越窄的路,嘴角噙着笑。

路很直,很遠,路兩邊的平行線,伸到一定程度,縮成了一個點。

都知道。

戚小沐在想什麼,她都知道。一如她知道戚小沐的暈倒是裝的,一如她知道現在的戚小沐很難過。別問她爲什麼會知道,這樣的問題她並給不出具體的答案,設若非要有個答案不可,那麼,這個答案只能是兩個詞——經驗,感覺。

經驗告訴她戚小沐會裝,感覺告訴她戚小沐在難過。

儘管她知道戚小沐的暈倒是裝的,可是,在戚小沐真的倒下去的那一刻,她還是怕了。母親是醫生,生命的喜怒無常,她早已有所瞭解。她怕她不是裝的怎麼辦?怕她真的生病怎麼辦?甚至怕她再也睜不開眼睛怎麼辦?

這種怕,她發誓,這一輩子再也不要經歷第二次。

所以她狠狠地踢了戚小沐兩腳,嚴重的警告她:“以後裝什麼都好,就是別裝死,再裝死,我代表黨中央滅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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