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中央電視臺首屆春節聯歡晚會直播的那一年,在先驅者10號越過海王星軌道從而成爲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飛出太陽系的人造物體的那一個月,在莎莉賴德乘坐“挑戰者”號航天飛機成爲第一個進入太空的美國女性的那一天,戚小沐和傅卉舒同時在人民醫院光溜溜的光榮誕生。

傅卉舒打的頭陣,一聲嘹亮的啼哭惹的在場人員都笑開了花,再看這小姑娘長的水靈靈的,白嫩嫩的小身板全沒有剛出生的嬰兒在通常情況下會擁有的那種皺皺巴巴,且哭的時間不長,哭完了就哆嗦着小手眯眼笑,更是讓在場人員都喜開了懷——這孩子剛生下來就會笑,怎麼這麼懂事呢!

戚小沐比傅卉舒小一點,小多少?38分27秒。這個數字極有意義,直接影響到了戚小沐日後的四則運算,間接影響到了戚小沐日後的錢包,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比傅卉舒小,戚小沐有點不甘心,嘴巴緊閉的使性子。醫生一看這小妮子不知道哭,想當死胎,太有辱她的醫術,一時氣火攻心,索性倆眼一瞪,拎起戚小沐的腳後跟,對準腳丫子就甩了一巴掌——

“啪——!”

“哇——!哇哇——!哇哇哇——!”

一連串憋屈的驢叫似的詠歎調閃亮登場。

戚小沐是屬破棉花車子的,不砸不轉轉,被醫生一扇巴掌,她知道疼了,不使性子了,不裝死胎了,哭透徹了,比傅卉舒剛生下來那會兒哭的聲音還響亮好幾倍。

接生的醫生就愛聽小孩哭,哭的聲音越高她們越高興,戚小沐的乾嚎頗得醫生歡喜,醫生樂了,趕緊讚美:“多精神的小姑娘!”然後又下結論:“這孩子以後準淘!”

醫生真是火眼金睛,以後的戚小沐就是個淘氣包,死淘死淘的。

馬克思說了,社會關係就是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總和。這也就意味着人打一出生開始,就有了社會關係,剛出生的孩子不可能跟太多人太多事扯太多關係,因而,在此只說說戚小沐和傅卉舒在社會關係中的血緣關係——家族史。

當時,戚家和傅家同住一條街,戚家住的是街頭的筒子樓,傅家住的是街中央的軍區大院,兩家隔着500米,一里地,離得不遠。

戚小沐的父親戚大成和傅卉舒的父親傅士隱是大學同學,多少的有點交情,倆人有個很大的共同點——都是端鐵飯碗的公務員。在這個共同點裡頭,他們也有個很大的不同點——戚大成在檔案局技術部工作,算是個清水衙門裡的清水職位,沒什麼油水可撈,成年累月的就吃那點撐不死也餓不着的死工資;傅士隱跟他正好相反,他起先在國土資源局建設用地科工作了一陣子,後來又慢慢往上爬了好幾截,混了個大肥差,油水真是一層接一層。

論個人能力,戚大成和傅士隱旗鼓相當,都挺會陽奉陰違爲人處世,那麼,爲何戚大成一輩子只能吃死工資而傅士隱卻能連連升級呢?除去單位性質不說,剩下的,就要追溯到他們的上一輩了。

傅卉舒的老爺爺傅傳寶是個軍官,打過鬼子殺過人,生了個兒子——傅卉舒的爺爺傅棟樑——也是個軍官。傅傳寶和傅棟樑這爺兒倆在文/革那會兒被□□過,他們一被□□,逼得小公子傅士隱也迫不得已的下鄉當了一兩年知青。傅傳寶年紀大了,沒能接受住黨的考驗,倆腿一伸跟馬克思學習唯物主義去了,傅棟樑年紀雖說也不小,但跟他爹比起來畢竟還算年輕人,在考驗中硬是撐着一把老骨頭撐了下來。後來撥亂反正,傅棟樑一家又開始了幸福生活。

傅士隱下鄉那會兒覺得當村支書挺好,支書大小也是個幹部,別人吃糠咽菜,支書偷着吃白饃,這待遇,真沒得說。傅士隱受了村支書的刺激,不再想子承父業,反是棄武從文,瞄上了公務員。虎父無犬子,有傅棟樑這麼個四面玲瓏的虎父,傅士隱在公務人員的行列裡自然是如魚得水,混的風生水起,好不得意。

戚小沐的爺爺叫戚金貴,靠着祖傳的手藝打了一輩子鐵,修個鐵鍋鋼罐是小意思,做的鐵畫纔是地道。可惜,那年頭普通的老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都沒錢買個做飯的鍋,誰沒事去買什麼鐵畫?即使想買,也買不着,那年月,家裡但凡有點鐵疙瘩的,大都交給黨去大鍊鋼鐵好趕英超美快速實現工業化了,哪來的鐵做鐵畫?

戚金貴窮了大半輩子,打了小半輩子光棍。家裡窮,沒什麼姑娘願意跟着,快30了才娶了個媳婦。媳婦叫孫秀珍,結婚那年她27歲,在當時算是老姑娘了。孫秀珍長的不差,挺標緻,就是命不好,成天病怏怏的。長的再好,一般的小夥子也不大敢要,大夥兒都不傻,文化再不高,也知道沒賈寶玉那個家庭,就不能動林黛玉那種珍品——沒錢給她治病呀!戚金貴也是逼急了,纔敢娶的孫秀珍,身體不好就不好吧,總比打一輩子光棍強。

說起孫秀珍的脾氣,那是頂好的,街坊鄰里聊起她來沒一個不豎大拇指頭的,她跟戚金貴過一塊兒,雖然清貧,但兩口子從沒吵過架紅過臉。戚金貴把孫秀珍放到手心裡疼,無奈再疼也敵不過命,孫秀珍生下戚大成以後,身體每況愈下,在戚大成17歲那年,撒手西去了。戚金貴和戚大成抱頭哭了一天一夜,把孫秀珍葬了以後,一老一小接着跟窮日子較勁。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了戚金貴的腦袋上,到臨老了,他纔好不容易有了個自己的鐵匠鋪,總算能一展自己的手藝了。鋪子的前身是個破敗的小四合院,說是四合院,其實一點也不四不合,且一點也不對稱封閉,整個院子就前邊兩間欲塌的小房和後邊一個長滿草的小院,戚金貴用盡畢生的積蓄又東湊西借了一些錢,把它買了下來。爲了這個院子,戚金貴算是把棺材本都砸進去了。

買了院子以後,他把前邊的兩間房改造成了小店,在院子後邊又蓋了兩間房,在左邊支了一個窩棚,兩間房子一間用來當臥室,一間放了火爐砧板等用具,用來當工作室,窩棚就當廚房來用了。他把院子收拾的利利索索,一改之前的破敗,弄的一羣老街坊都愛到他的院子裡來話家常。戚金貴的手藝好,到他這裡來修鍋補盆的人越來越多,買他做的鐵畫的人也越來越多,日子漸漸紅火起來,他爲了這個院子欠下的那筆債,也在數年後慢慢的還上了,甚至還僱了一個夥計——20出頭的毛頭小子大栓。

戚金貴把自己的手藝當成寶,兒子戚大成卻正好跟他相反,戚大成不愛打鐵,發憤圖強要當官,於是考上了公務員。鐵匠的兒子能吃上皇糧,也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戚金貴很高興,高興完了又發愁,兒子不打鐵,那一身的好手藝後繼無人了!不管怎麼說,還是高興佔了上風,戚老爺子逢人就叨叨,皇糧,那是人人都能吃的上的嗎?笑話!

村裡人以當城裡人爲目標,城裡人以當外國人爲目標,外國人以當外星人爲目標——□□決定目標,而目標一旦實現,也就該哄着自個兒說聲知足了,要不活的就太累了。

戚金貴知足了,戚大成也知足了,戚大成知足完了,想再不知足也不行了,腦袋上頭沒親戚——無人提拔,腳丫子底下沒肩膀——無巨人可踩,只靠自己這麼個光桿司令往上爬,不容易,嘴皮子再溜,把領導伺候的再好,跟傅士隱再有同門情誼,沒銀子送禮也白搭。

可見,投胎這東西,確實是門技術活。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管何年何月,男男女女們到了一定年紀,都得找找對象,找對象的時候,也都講究講究門當戶對。

戚大成的老婆馮燕跟他就很般配。馮家跟戚家一樣,祖祖輩輩全是手藝人——做景泰藍的。前清那陣兒,馮家還有幾個弟兄被選入御用工廠造辦處幹過活兒,千萬別以爲在皇家裡頭幹活兒是多麼榮耀的事,手藝再好,手藝人的地位也是低,遠遠沒法跟旗人比。那些千千萬萬個在皇家裡頭幹活兒的手藝人,大多是被人家當成奴隸使,掙得銀子有限不說,但凡被當差的查出來少了點什麼,無論是不是你拿的,反正脖子上的腦袋總是有危險的,日子過得着實是苦。

但是,據說馮家祖上曾出過一個秀才,故而馮燕以秀才祖宗爲目標,在恢復高考制度以後,拿出頭懸梁錐刺股的革命精神,拼死拼活的考上了大學,從此擠入吃皇糧的行列,挺直腰板當了一名重點高中的數學老師。她剛工作不久,就被戚大成看上了,倆人在公園一嘮嗑,一回顧自己的奮鬥史,嘿!特有共同語言,之後一拍桌,都老大不小啦,說什麼廢話呢,先結婚吧咱!

傅士隱的老婆李清芳跟他也很般配。李清芳的母親是個醫生,父親是個頗有名望的大學教授,李清芳女承母業,也是個醫生,一家老小都玩筆桿子,五代以內,代代都有人留過洋,是個標準的書香門第。李清芳的母親曾給傅棟樑開過刀,李清芳的父親正好是傅士隱的恩師,兩家的交情一直不淺,以至於兩家的孩子長大以後成雙成對,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以上,就是戚家和傅家各自在三代以內的家譜。草草說完了上一輩老一輩,接下來就該重點說說下一輩小一輩了。

戚大成和傅士隱是大學同學,關係算不上鐵,卻也能說得過去,最起碼倆人結婚的時候,對方都曾到過場掏過份子錢,戚大成能在筒子樓裡分得一杯羹,傅士隱也是功不可沒——他曾幫戚大成在安家落戶的問題上找過關係。兩家人一直有走動,交情不深不淺的維持着。現在倆人各自的老婆在同一天同一個醫院生下了不同的閨女,兩人同時當了爹,同時向對方慶賀,在產房外頭一握手,兩股熱血直衝兩個頭頂,頗有惺惺相惜之感。人類的感情是很奇妙的,兩個大男人就因爲同時當了爹,突然間就覺得倆人之間在有點交情的基礎上更有交情了。

馮燕和李清芳都是剛歷盡千辛萬苦的當了媽,共同語言也就格外的多,說說懷孕那會兒的辛苦,談談日後教育孩子的方法,你誇誇我的娃兒漂亮,我誇誇你的娃兒動人,真真兒的是情真意切。

兩人越聊越覺得倆人之間有緣分,正好那陣子剛把計劃生育定位基本國策沒多久,政策執行的超嚴格,計生委的大爺大媽特別恪守職責,一個個的都虎視眈眈的盯着已婚婦女的肚皮,誰生完了,他們催着人家帶環結紮,誰敢多生,一個字,罰!

一輩子只能生這麼一個孩子,也不能給孩子添個弟弟妹妹,李清芳看着兩家住的地方離得不遠,乾脆就跟馮燕商量以後是不是讓孩子一塊兒上學放學,也好有個作伴的。沒成想這念頭一出口,便一拍即合,就這麼定下了。

孩子生下來,起名是個重頭戲。兩個剛生完孩子沒多久的新媽媽往牀頭一坐,一邊逗弄着剛出生的小寶貝,一邊跟家裡人湊一塊兒翻着新華字典給孩子起名。

戚家給孩子起名,是按着生辰八字來的,戚金貴多少懂點周易,他掐指一算,發現孫女五行缺木,就想給孫女起名爲“戚小木”。戚大成和馮燕一聽就有點暈菜,看這孩子長得多俊呀,儘管剛生下來還皺巴巴的像個乾癟茄子,可那雙大眼倍兒亮倍兒精神,長開以後肯定是個小美人,粉粉嫩嫩的姑娘家哪能叫個木頭的木?兩口子一合計,在不傷老人心的原則下,選了一個與“木”同音的“沐”字,沐日浴月,蒙受日月光華之潤澤不說,還帶“木”,戚小沐,這名字,挺不賴。

傅家都是文化人,信科學,給孩子起名就沒五行缺這缺那的講究了。那會兒瓊瑤小說特別流行,作爲瓊瑤的資深粉絲,李清芳就想給閨女起個什麼婉君啊靜言啊夢竹啊依萍啊之類的瓊瑤式的代表名,傅士隱不幹了,那些個瓊瑤名一聽就文鄒鄒的酸的倒牙,搞不懂女人們爲什麼都那麼喜歡!於是他大手一揮,乾脆利落的在白紙上寫了三個大字:傅卉舒。然後給李清芳解釋說:“咱們生了個姑娘,咱閨女隨你,長的禍國殃民,跟花兒似的,叫‘花’太俗,取個同義字,卉,好聽吧?咱們當父母的不圖孩子別的,就圖她這輩子都過得舒舒服服的,再取個‘舒’字,名爲卉舒,總比你那些扭扭捏捏的瓊瑤名有意義的多吧?”李清芳一琢磨,傅卉舒,不難聽,還行,就叫這吧,總不能抹了人家當爹的一片心意。

到此爲止,戚小沐和傅卉舒的名字算是定了型,直入戶口本,一般情況下是不能改了,至於她們二人日後的前途,且一邊走來一邊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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