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從天津到廣州,短短的不足兩個月的時間,戚小沐一行人去了六七個考點。

考試之餘,老八屆帶着戚小沐和徐則林遊遍了這些城市。這些考點他來過許多次,熟悉的跟在自己家裡轉一樣。幾個人吃香的喝辣的,玩的很痛快。

也是,有那些個財神跟供土地爺似的供着他們,吃喝住行都不用他們掏錢,想玩不痛快都很難。何況這些財神家裡都挺闊,俗稱富二代,他們本身就很會消費,買東西只認名牌不看質量,通常花起錢來不長眼,他們自己都不長眼,戚小沐幾個就更不客氣了。

在天津和鄭州,老八屆爲他的財神爺共考了四場,戚小沐和徐則林沒有替考,各自考了兩場當練兵。在天津考完後,在老八屆的帶領下幾個人南下至廣州,考完廣美,又重新北上,直達南京。

南京這個六朝古都,帶着歷史的厚重,也帶着歷史的傷疤。從靈谷寺到明孝陵,一個又一個的古蹟述說着它曾有過的輝煌,但是再到大屠殺紀念館看一看,心卻不由自主的痛了。1937年12月13日——這段慘痛的過往成了無數國人最不願,最不敢揭開的一頁。

那道傷疤,看似好了,一碰卻嘩嘩淌血,終了,纔會發現,這道疤,好不了,不管走過多少年,不管經歷幾代人,這道疤就在那裡,永遠都癒合不了。

戚小沐和徐則林從紀念館溜達一圈出來,壓抑的大眼瞪小眼,整整半個小時,倆人沒能緩過勁來。

戚小沐說:“以後再也不來這個紀念館了,不是我不愛國,實在是心臟受不了!要小命了!”

徐則林說:“小沐,我向你學習!他媽的小日本!我恨他們一輩子!再也不來了!要老命了!”

戚小沐和徐則林在這裡第一次爲財神爺出力賣命。替考前他們都很緊張,緊張的掌心直冒汗,連走道兒都有順拐的傾向,第一回幹這種事,緊張很正常。

老八屆寬慰他們:“你們放鬆點,放鬆點,越放鬆越沒事,越緊張越出事。怕什麼呀?要被逮住,你們就往監考老師懷裡塞錢,看看能不能通融,要是不能通融,你們把畫板什麼的全扔下,撒丫子往外跑,只要人跑出來,就一點事也沒有。這年月的人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監考老師也不傻,較真對他們沒好處,他們知道敢替考的膽子都不小,要是被學生記了仇,他們倒是有性命之憂——青少年犯罪率可是越來越高的!這跟在公交車上有人看到小偷偷錢包但會當成沒看見是一個道理,沒幾個人會傻呼呼的指着小偷高喊‘他偷你錢包啦’對不對?放心吧,就算逮住了也只是作廢一場考試,不會深究到底,我都考這麼多年了,相信我沒錯的!”

戚小沐和徐則林對望一眼,好吧,還是很緊張。

不管如何緊張,考試時間一到,他們都得進考場。戚小沐和徐則林被分到了同一個考場,排隊進去的時候,監考老師拿着准考證和身份/證驗明正身,徐則林身板小,太像小孩,沒人懷疑他是替考的,老師打眼一掃就讓他進門了。輪到戚小沐了,老師看她一眼,再看僞造的身份證一眼,眉毛開始往上皺,戚小沐擔心的不行,擔心到極點,兩邊的腮幫子打開了哆嗦,爲掩飾哆嗦,她咧開嘴,朝着監考老師做出了一副笑模樣。

可能她的笑是帶着魔力的,監考老師一看她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把身份/證還給她,示意她進考場,戚小沐總算鬆開了一口氣。

考題很簡單,上午速寫“考場內的一角”和素描頭像寫生,戚小沐和徐則林都是提前半個小時交卷出場。下午水粉靜物寫生,他們同樣提前半個小時就畫完了,水粉一時幹不了,需要吹乾,他們拿着自備的吹風機吹試卷,戚小沐暗中觀察其他考生的動向,有的正警惕的看小抄;有的正謹慎的偷偷臨摹前邊的考生畫出的香蕉;有的把水灑到了試卷上弄的考卷一團糟;有的趁老師不注意迅速換卷,換卷的那兩個同學顯然排練過,速度快的跟火箭似的。可惜換卷先生的水平不過是中等,畫出的玻璃杯子都沒反光,找人換卷也不說找個水平高點的,戚小沐同情了那位財神大半天。

兩個監考老師只管站着小聲聊天,偶爾說一聲:“看小抄的把小抄收起來,否則就按作弊處理了。你們考試不容易,真被抓住是什麼後果我不說你們也知道,別玩火自焚,我的忍耐度可是有限的,都給我收起來!”然後繼續聊天。

戚小沐挺樂,她就喜歡這樣有人性的老師,在內心深處深刻的表達了對南京老師們的敬意。再觀察一遍,一個考場50多個人,她和徐則林畫的最好,倆人一邊頭對頭的用吹風機吹畫,一邊悄悄打個OK的手勢,意思是說“穩過”。

這場考試進行的很順利,又是在本校考的,如無意外,專業過關通知書是拿定了,戚小沐和徐則林也得到了財神爺的考前付款,掙到了此次冒險記中的第一桶金。

經過這次考試,戚小沐和徐則林的膽子算是練出來了,接下來在不同的學校不同的考場內,倆人又各自替考了一次,拿到了第二桶金。拿到錢後跟老八屆一起連夜返回,考了央美中工藝。兩個學校的考試日期緊挨着,戚小沐本打算跟傅卉舒見見面玩一玩的,但沒能得償所願,一來傅卉舒有課,沒法玩;二來時間太緊張,三個人下了火車直接去學校附近住賓館,稍微休息休息,準備準備,緊接着考試,連家都沒回。

兩場考試的發揮都很不錯,只是考央美油畫系的高手太多,考生水平旗鼓相當,滿考場找不到一個畫的差的,能考上的當真一半看實力一半看運氣。越是難考的學校,越是難以找到作弊行爲,監考老師也不嚴格,甚至會很和藹的示意考生要放鬆,這種寬鬆的環境,想作弊實在太容易,而考生們卻沒有一個作弊的,他們自覺遵守考場紀律,把精力全部用到了身前的畫面上,只因他們知道,這種學校就算光明正大的讓你作弊,你也不見得能考上。

戚小沐在這些考生裡頭算是年齡最小的,她突生一股華山論劍的豪邁,不到最後一刻絕不交卷。豪邁歸豪邁,認清現實也異常重要,央美油畫系不是隻要你畫的好就能考上的,大家畫的都不賴,考上的就那點人,想爬上這個山頭實在比中500萬大獎還難。老八屆把身家性命全壓到央美上了,一再嘟囔最後一年考,不他媽成功就他媽成仁;戚小沐和徐則林則把賭注全部壓到了中工藝上,畢竟剛剛併入清華的中工藝跟龍頭老大央美相比還是差點事,設計類也比純藝好考點,他們又是報的蔡玉泉的系,把賭注壓到中工藝上是正確選擇。考完這兩個學校後,他們立刻南下至杭州,考國美。

戚小沐走了,她臥室裡的燈不再亮了,傅卉舒沉悶悶的。

戚小沐走之前,一想到感情問題,她怕,她煩,戚小沐走之後,滿滿的思念蓋住了那些斬不去怕和煩,她掰着指頭算日子,過一天像過一年,若不是有繁重的課業壓着她,若不是戚小沐打來的電話比較頻繁,她非得像黛玉一樣沒事掉着淚自怨自艾的去葬葬花不可。

很慶幸,她不是黛玉,沒那麼多傷春悲秋的感概,也寫不出那麼多酸調子的詩來,她是學理科的,理科生跟文科生比起來,好像總是少那麼一點點的感性。多愁善感跟她沒有太大緣份,果斷從容她倒是挺擅長。

學習吧,不管什麼事,都要等高考結束以後再說,加油!——這是她的果斷。

小沐麼,不用太想念,反正她想我比我想她厲害,渣渣!——這是她的從容。

戚小沐的確很想她。

在外的這些日子,對戚小沐來說,就像是一條魚兒投入了大海,海多大呀!沒了父母和老師的管束,她在海里橫着遊豎着遊打着滾的遊,想怎麼遊就怎麼遊,舒暢極了,痛快極了。她睜大眼睛去探究多姿多彩的海底世界,她切身體會富貴與貧賤的共存,她成長的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敏感。

海的確是大的,完全可以想怎麼遊就怎麼遊,但是,當最初的興奮一過,她又抑鬱了,海太大了啊,一個人在海里遊,太孤單了呀!要是卉舒能在身邊就好了。

她每天都會給父母和傅卉舒打電話,給父母打電話通常是在白天,給傅卉舒打電話則是在晚上十點半,傅卉舒一放學就往家跑,天大的事也不能阻止她的步伐,爲的就是接電話,拼命精神着實可嘉。

長途電話不便宜,手機長途更貴,還有漫遊費,在火車站汽車站見過那麼多打工者,戚小沐已經初初體會了掙錢不易,學會了節約。爲了省點錢,老八屆教給她和徐則林一個妙招——找個易拉罐瓶子,剪成跟IP卡大小相等的鐵片,在鐵片上按一定規律扎幾排小眼,在大街上隨便找個電話亭,把鐵片插到的IP電話裡去,等電話上顯示號碼和時間的小屏幕變黑了,先按“井”號鍵再撥電話號碼,這樣就能免費打電話了。這個方法曾經流行一時,爲不少勞苦大衆省了不少電話費,後來電信局可能發現漏洞了,再插鐵片就不管用了。

戚小沐就是用小鐵片給父母和傅卉舒打的電話,一聊至少一個鐘頭。有時公話排不上號,只能用手機打,用手機打的時候她就不聊這麼久了,給父母報個平安就掛,跟傅卉舒倒不這樣,只要傅卉舒不說拜拜,她就不掛,直到手機沒了電或卡里沒了錢纔算完。

考完國美的第二天是週日,戚小沐用手機給她打完電話以後,一個人坐在西湖邊畫速寫。

處在鬧市與青山之中的西湖,有着喧囂,也有着靜謐。蘇堤春曉,幽幽斷橋,柳如煙雲橋如畫;點點遊船,槳聲連連,波平俯仰兩青天。而那雷峰塔倒西湖水乾的愛情傳說,更爲它罩上了一層叫人心酸又另人期待的浪漫。

置身美景中,點繪美人容。

戚小沐在畫傅卉舒,她想傅卉舒了,在外的日子越久,看到的景色越美,她越是想。打個電話倒是能緩解緩解思念,可是,電話不能跟面對面的交流相比。她放下筆,把速寫本放到地上,掏出軍刀擺弄着玩。從傅卉舒送她軍刀的那一刻起,軍刀成了她最親密的戰友,時時帶着,時時玩玩,揣着刀上街,抱着刀睡覺,就差捅人了。

老八屆和徐則林一前一後的走到她身邊坐下,徐則林問:“小沐,你怎麼了?”

戚小沐用鼻子哼哼:“沒怎麼啊。”

“沒怎麼還能鬱鬱寡歡的?”徐則林踢踢小短腿,說:“你是想家了吧?出來這麼久,我都想家了,你是女生,肯定更想。”

“小沐不是想家,”老八屆瞥一眼軍刀,說:“她是想人了。”

徐則林說:“小沐你談對象了?不可能吧。我沒見過你對哪個男生特別優待呀!”

“阿林哥——”戚小沐深情款款朝他送個秋波:“人家對你就很優待,你感覺不到嗎?”

“千萬不要!阿沐妹,你可不能喜歡我,”徐則林羞澀道:“人家已經芳心暗許啦!”

“誰啊?”

“是……”徐則林把嘴緊緊一閉,“不能告訴你。”

“你愛憋着就憋着,憋你個膀胱炎!”戚小沐批評他:“老徐,你人再小,也是個男的,又不是大姑娘,搞什麼羞澀主義!這樣下去怎麼娶媳婦?真受不了!”

徐則林被她一激,上火了,爲了保衛男人的尊嚴,坦白了:“卉舒,我喜歡卉舒!”

“你喜歡卉舒?老徐,你真勇敢!”戚小沐表揚他一句,又說:“不行,你不能喜歡她。”

“爲什麼?”

“她不喜歡你,你別單戀了,趕緊調個頭喜歡別人去吧,再說,”戚小沐瞄瞄徐則林的小短腿,賊笑:“她比你高太多啦,你跟卉舒站一塊兒,就是白雪公主和一個小矮人的故事。”

徐則林最恨別人說他身材短,惱了:“我從高一就喜歡她,我喜歡她快三年了,我知道她不可能喜歡我,我多大斤兩我有數,你用得着說出來刺激我嗎?長的短又不是我的錯!誰他媽不喜歡玉樹臨風婷婷玉立呀!我對你說心裡話,你對我冷嘲熱諷,太不夠朋友了!”

“媽呀婷婷玉立都出來啦!對不住對不住!”戚小沐趕緊認錯:“我向你道歉還不行麼?要說婷婷玉立,您絕對夠格!老徐,彆氣了,等會兒我請你吃飯。”

“哼,這還差不多。渴了,我去買瓶水。”

“幫我買串香蕉。”

“行。”

徐則林走後,一直沉默的老八屆開口了:“你是想卉舒了吧?”

“嗯,我們從沒分開這麼久過。”

“你們感情真好,比親生姐妹還好,我注意你們不是一天兩天了,不對,是我注意你不是一天兩天了。”老八屆點根菸,慢騰騰的吐個菸圈,慢騰騰的說:“你抽了煙以後,必定會刷牙,你還記得吧,我問過你幹嗎刷牙,你說要是讓卉舒聞到了,她會發脾氣。你想過爲什麼你會怕她發脾氣麼?在考前班,你說的次數最多的是卉舒,出來以後,你擺弄次數最多的是那把軍刀,你想過爲什麼嗎?我不很瞭解卉舒,卉舒那小妞,怎麼說呢,長了一張傳統的美女臉……對,傳統!用傳統來形容她應該還算恰當吧?成天怕你學壞,什麼叫好什麼叫壞呢?傳統上的好女人不會抽菸,如果女人吸菸是壞,那一些跟傳統違背的東西,在她看來是不是也是壞的?哥是真的爲你憂心啊!你還小,沒經過什麼挫折沒受過什麼打擊,按理說,有些事我不該對你說。不過你這個年紀,在漢唐都能去和親,在百十年前都該嫁人生娃當媽了,算起來,也不能說小了,有些事你也該懂了。懂了以後,你才能知道什麼該舍什麼該得,對不對?”

長長的睫毛一忽閃,戚小沐突生一股不知名的恐慌:“八屆,你曲裡拐彎的想說什麼?”

“別急嘛,想幹大事,最怕的就是心急,”老八屆又吐個菸圈,問:“你知道什麼叫愛情吧?”

戚小沐想了想,點點頭,又搖頭,“知道,也不知道,我又沒談過。”

“你知道兩個男人能談戀愛吧?”

“知道的很!”一聽老八屆這麼問,戚小沐的恐慌頓時被好奇代替——他愛男人?她神叨叨的問:“八屆,你喜歡男人吧?”

“我不喜歡男人,也不歧視倆爺們兒搞對象,哥是海納百川,心胸廣大啊!這點恐怕毛/主席也不如我!”老八屆自戀的揚揚腦袋,“要是周總理那般人物對我有意思,哥會考慮考慮……”

“行啦您!還是請鄧媽媽把周總理俘獲吧!”

“嘿——!說到鄧媽媽,哥就喜歡那樣的女人,長的不用多漂亮,但能持家過日子,裡裡外外露出的那股精神氣,一萬個趙雅芝也比不過,一看就是好女人啊。”

戚小沐小腰一挺:“我也是好女人!十萬個趙雅芝也比不過!”

“妹妹你臉皮比哥的厚呀!”老八屆差點被煙嗆着:“這臉皮……我他媽真慶幸你不是哥的菜,要不哥這輩子都完啦!別扯遠嘍,咱們接着聊剛纔的事,你覺着倆女人能談戀愛不能?”

“不知道,”戚小沐掰掰大拇指頭:“我覺得兩個女人能談戀愛,又沒法談戀愛。”

“爲什麼?”

戚小沐頂認真的說:“兩個男人能上牀,兩個女人沒法上牀。不能上牀就沒法談……其實我覺得搞個柏拉圖應該還是有可能的。”

“你丫的真可愛!”老八屆哈哈笑了一會兒,又問:“如果兩個女人也能上牀呢?”

“怎麼上?”戚小沐大大的眼珠子綠光一冒,求知若渴:“八屆,讓我長長見識,快跟我說說!”

“別急,這個咱們等會兒再聊。”老八屆在地上畫張牀,說:“如果能上牀,你還覺得倆女人沒法談戀愛?”

戚小沐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有點糊塗。

“可愛到一定境界,就是他媽笨了!”老八屆踩滅菸頭,拿過戚小沐手裡的瑞士軍刀,拍拍刀柄,吹吹刀刃,跟吸血鬼似的神秘一笑:“哥直接告訴你吧,倆女人能上牀,花樣還挺多,愛情這東西,倆女人之間……嗨!他姥姥的,也有!”又把軍刀還給她,指着刀尖說:“不管鈍的還是利的,刀尖都挺容易傷人傷己啊!你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吧。”

戚小沐打了一個激靈。

她不傻也不呆,只是還沒開竅。現在,老八屆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兩個女人也有愛情,還含沙射影的指着那把軍刀,毫無意外的,她立刻被驚了一跳。

驚過之後,她盯着那把軍刀,又愣了神。

她只是單純的發愣,並無任何思考,耳邊嗡嗡響着老八屆的話,腦子暫時陷入了一團混沌的黑,青天白日的,她看不見自己的手指頭。

求生的本能讓她去尋找一點光亮,濃重的黑霧卻將她的眼睛淹沒,她透不過氣來。

隱約中,大家對李穎和肖暢的閒言碎語又涌入了她的耳朵,羣架後傅卉舒在她嘴邊吹的那口氣,和她在那口氣下的彆扭的心跳,也隨之而來。它們就像一條粗糙的井繩,將她捆住,把她往黑呼呼的井口裡拖,她逆來順受的聽之任之,不去阻擋,也不掙扎,依然沒有任何思考。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的景色總是美的,而在這個暖春的季節,從那深幽的湖水中央飄過來的風,卻是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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