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宮,仙居殿。
上官婉兒和謝瑤環兩人,分列在武后兩側,一個失去了往常的言笑晏晏,一個不復清冷自持,都有幾分緊張。
只因階下對面,站着的是義陽公主。
她是權策的母親,對她們而言,那就是婆母了,自有看顧之責,再加上義陽公主向來畏懼宮禁,絕少到宮中走動,一年到頭,與武后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單獨見面,更是絕無僅有,她們不免提心吊膽,唯恐義陽公主應對上有個不對,惹得武后生怒。
“又要做祖母了,你瞧着還算少興”武后盤膝在上座,俯視着殿中的義陽公主,見她身着一身暗紫色的裙袍,全套的紅珊瑚頭面首飾,雍容端莊而又貴氣逼人,低眉順眼地站着,不敢擡頭,“果然吶,子女有出息,纔是當孃的不老藥,你是有福之人”
“母皇過譽了,女兒當不得”義陽公主彎了彎腰,陪着笑謙遜一句,便沒了下文。
武后失笑,見她恭謹的模樣,念及她往昔在宮中的遭際,不免心下一軟,“你這副模樣,是怕朕吃人不成?權策在朕身邊行走將滿十年,還不是好端端的?”
武后擺出閒話家常的姿態,義陽公主反倒更加懸心,本不想開口,又怕武后提及權策,有旁的意思,勉力說了幾句奉承話,“都是母皇聖明,朝廷海清河晏,纔有大郎今日,女兒謝母皇恩典”
武后聽了她這番gē gōng sòng dé,只覺得違和得緊,索性站起身,來到義陽公主面前,將意圖直接說破,“權策,是朕臂膀,朕加恩於他,他也對得起朕,幾乎從來沒有讓朕失望過,賞賜雖多,委屈也受了不少,朕讓你來,是安撫於他,也是敘敘母女之情,你不必戰戰兢兢”
武后如此掏心窩子,可是將義陽公主嚇得不輕,擡起頭急切道,“母皇言重了,大郎常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常自在家中感喟,道是時局如何如何,當不合陛下心意云云,女兒不通政務,不明大郎所說是否有理,但卻敢以性命擔保,我兒斷不會有委屈怨望之處”
“哼哼”驢脣不對馬嘴,武后微有些氣惱,細細一想,卻又笑了,“難爲你,肯一口氣說這許多話,旁人這麼說,朕是不信的,你說出來,朕沒有懷疑的道理,這滿朝文武公卿,都是殺紅了眼的,恨不能你死我活,記掛着朕的心意,肯退讓的,也只有他了”
“你且放心,他爲朝廷做事,爲朕效力,朕自會庇護於他”
義陽公主露出了個真摯的笑容,雙膝跪地,一頭磕在地上,“女兒叩謝母皇天恩,爵祿不敢貪求,平安便是最好”
武后能感覺到她發自內心的歡喜和感激,嘴角有一抹譏誚的笑意,到底少了見識,朝局暴風眼,風雷莫測,她所謂的庇護,有幾多效力,她自己都不曉得,權策的身家前程,更多還是得看他自己的經營綢繆。
義陽公主不管這些,虔誠地跪着,武后望着她柔美的身影,笑意緩緩收起,仰起臉,望向殿外的湛藍晴空。
同爲女子,義陽公主與她,當屬兩極,她位居九五,權勢滔天,恣肆yù wàng,爲所欲爲,義陽公主有子孫繞膝,天倫之樂,相夫教子,安分守己。
眼前的義陽公主,彷彿是自己的另一面。
“起來吧”武后親自伸手,將義陽公主扶起,“春闈過後,朕將移駕長安,巡幸驪山,你和駙馬,伴駕同行”
義陽公主茫然,想張口問,又有些不敢,侷促不安。
“呵呵呵,哈哈哈”武后朗聲大笑起來,失態地前仰後合,“罷了,罷了,你雖不中用,卻也有些皇家風範,眼裡心頭只有你那寶貝孩兒,駙馬卻是不在意的了”
“權策的妾室待產,以他的性子,想必會偷懶不來,朕也不強他,安戎郡主和藍田侯,廬陵縣公和那崔氏女,都可隨駕”
“說起來,你家的藍田侯,朕許久未曾見了,朕記得他出生時在下雪,有一歲多了吧,正是可人疼的時候,記得到時帶他來見朕”
義陽公主唯唯應是,她其實很想說,兒媳要生產,與隨駕比起來,她也更想留在神都照看,等待第二個孫輩的降生。
但是她不敢。
“你退下吧”
武后何等精明,自然察覺義陽公主欲言又止,可有一股類似嫉妒的東西在心頭孳生,無意成全於她。
天道有缺,世間好事,豈能都讓她佔了去?
義陽公主輕咬紅脣,訥訥而退。
“受氣包的樣子,哪有半分皇家貴氣?”武后輕哼兩聲,又驀地頓住,這句話似是頗爲熟悉,卻是太平公主愛說的,總用來叱罵初出茅廬的權策。
那時的權策,比現在,更要聽話,可愛得多了。
旁邊的上官婉兒和謝瑤環,見義陽公主有驚無險離去,如釋重負。
聽了武后的話,一同翻了個白眼兒,腹誹不已,義陽公主只是武后宿敵所生的庶出女兒,試問武后親生的兒女,又有誰敢在武后面前展露皇家貴氣?
武后啜飲一口茶水,將浮想聯翩拋之腦後,隨後問道,“據你們所知,今科春闈貢舉,有哪些人家插了手的?”
彷彿一陣冷風吹過,殿中的輕鬆氣息,倏地冰封。
謝瑤環深吸口氣,回稟道,“陛下,奴婢所知,正旦過後,數月以來,接納干謁,以翰林院諸位學士與權相爺爲最多,但都未曾給予迴應,宴請士子,舉辦文會,以千金公主府和京兆韋氏爲最盛,狄相爺起先沒有動靜,近來動作頻頻,他和親近的朝官,都在小範圍內,與士子進行了會面……”
“哼哼,都不安分”武后輕哼一聲,深深吸了口氣,“隨他們去吧,朕改制科舉,是爲檢拔賢能,打破門閥和官宦世家隔斷,給天下士子一條青雲路,只要有真材實料,鑽營與否,朕並不在意”
“然而,朕不能容者,乃是舞弊,瑤環,你可明白?”
“奴婢遵命”謝瑤環蹲身領命。
“但願,那幾個孽障,能識得輕重”武后語聲中,充滿了無可奈何。
沉吟良久,武后招了招手。
“婉兒,擬旨,唐休璟去職,所遺夏官侍郎,由原尚書省右司郎中王之賁升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