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苑西側,控鶴府營建工地。
宮監楊思勖揹着手,一步一挪走來,身後跟着幾個藍纓軍士。
如衆人所知,這裡是二張兄弟的政績工程,如非必要,他並不願意來此走動。
相王李旦發出最後通牒,令他管制工地上的噪聲,不得擾了東邊兒相王府和天水公主府的清淨。
這是做不到的,他挪用了神都苑的修繕專款,在工地四周加上了圍擋,效果微乎其微。
無法完成差事的時候,態度便格外重要,楊思勖不得不頻頻在工地出沒。
好在因平恩侯李重福的婚事,東宮與二張兄弟關係處在和緩期,若是不然,怕會惹來風波。
“張郎中安好”楊思勖拱拱手,衝着一個淺啡色官袍的青年人問候。
對方是上任不久的冬官衙門營繕郎中張同休,他上任之後,未曾在冬官衙門點過一天卯,將控鶴府工地當成了事業,有他在此,將作監和冬官衙門的頭頭腦腦,自覺退避三舍。
“楊宮監”張同休也搭了搭手,神色頗有些不耐,刺了幾句,“宮監對這工地,可是上心得緊,不知情的,還以爲宮監纔是這裡的主事人呢”
“不敢不敢”楊思勖陪着笑臉,卻是計較不起,“張郎中且忙,咱家溜達幾圈便走”
“哼”張同休冷哼一聲,返身去了工地不遠處的茶棚,那是他慣常休息的地方。
楊思勖慢悠悠踱步,反正都來了,討人嫌已成定局,索性不急着走,繞着工地轉起了圈。
控鶴府進展飛快,地基夯土已成,泥瓦工匠和木匠正在用繩墨劃線,另一邊煙塵瀰漫,正在攪拌漿土。
楊思勖走上前看了看,自失地笑了笑,他們用的正是三和土,權策和杜審言首創的,初用在神都外城擴建,再用是西峪石谷築城,繼而是北塞馳道,在大城要塞廣爲使用。
修建一座皇家別業,用上軍國利器,是要固若金湯麼?
楊思勖搖了搖頭。
旁邊人影一閃,一個青衣小帽的管事,領着一行人迎面走來,到得他面前,還刻意加快了些許速度,管事停下來請安,後頭的人腳步不停,埋着頭只管疾行。
“不必多禮,且去”楊思勖擺擺手,漫不經心,眼睛在那隊人身上一掃而過。
那管事臉上如釋重負,堆起了一朵菊花,點頭哈腰,追着那一隊人離去。
他沒有見到,楊思勖轉過身,臉色陡然沉了下去。
有古怪。
這裡是工地,連那個管事身上都染上了不少髒污,這一隊人卻是乾乾淨淨?
他方纔看似隨意的掃了一眼,卻見那些人都垂着頭,避免他看到他們的面目,但還是有人警惕過頭,竟然擡着眼睛偷看他的反應,正正好落在了他的眼裡。
他經常出入東宮,自然認得分明,那人是雙曜城的灑掃僕役,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楊思勖按着心中的波濤,繼續負手前行,腳步卻加快了不少。
來到個隱蔽拐角處,踮起腳偷眼望去,卻見那管事到張同休面前報備了一番,其後竟是張同休親自將這隊人帶走了,那管事留在茶棚未動。
楊思勖也不再逛悠,快步返回,在茶棚前頓步,故作驚愕,“你,方纔不是帶人離去了,怎的還在此處?”
“宮監好記性”那管事顯得從容了許多,張口就道,“給事中府上將有大喜事,少幾個得用人手,小的受命挑揀了幾個,主人親自帶了送去”
“哦,卻是大喜”楊思勖作恍然大悟狀,連聲道喜。
謎團非但解開,反倒更加令人驚心。
張昌期操辦嫁女,東宮娶兒媳婦,派人襄助,並無可指摘之處,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走了暗路?
楊思勖走在路上,神思不屬,心中糾結,一時忠義之心在上,他應當立時前去稟報太子李顯,一時又是自保私心作祟,想着先查個分明,若是涉及東宮秘辛,也好早作迴避,以免招禍。
“末將見過楊宮監”一聲清亮的見禮聲傳來。
楊思勖慌張擡頭,迎面立着一個少年將軍,朝氣蓬勃,眉眼清亮,面上一片和煦,令人如坐春風,正是左羽林衛將軍權竺,身後還跟着不少的羽林禁衛,想來應當是在巡弋。
“侯爺折煞老奴了”楊思勖連連躬身還禮,一邊客套,一邊下意識地看了看身後。
他不能忘記,上次洛水渡口邊上,他受命在上朝前處決將要闖禍的張放,河中的水鬼都備好了,卻因權竺一番熱情寒暄,功虧一簣,自那以後,他見了權竺,總覺得後脖頸陰風颼颼。
“宮監又去工地了?”權竺仍是笑容滿面,朗聲勸慰道,“您年歲也不小了,也該多多惜福養身,閒暇了,也去收個乾兒子幹孫子養着,總是勞碌,何時是個頭?”
楊思勖愣住了,若是旁人如此說,他還要懷揣個戒心,想一想對方意圖,但權竺說,他卻不會多心,同在北衙宮禁當差,權竺的暖心誠摯形象,已然深入人心。
當下釋然一笑,“侯爺所言極是,老奴着相了”
“哈哈”權竺並沒有放在心上,又是開朗一笑,領隊闊步而去。
楊思勖一直埋頭做事,猛然驚醒,擡頭一看路,卻發覺自己盡忠倒是盡了,無論是龍椅上的武后,還是有些恩義的太子李顯,他都可稱竭心盡力報效,但卻從未想過自己的將來,也從來沒有人爲他想過。
心中驀地一陣鬱結,他想起了麟趾殿首領內侍高延福,臨淄王安排他收了個乾兒子高力士,即便爲主子盡忠喪命,身後之事也不冷清,高力士在相王府做管領內侍,四時祭拜,香火不絕,這些,他都是親眼所見。
他呢?
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會有人在他靈前點上油燈?
回首一想,心思登時淡淡的。
“來人,去雙曜城,叫兩個自己人來,咱家有事分派”
他選擇了自保,不只是心頭怨氣,更是不得不然,他的主子李顯軟弱怯懦,不是能庇護的,韋氏一向對他頗有疑忌,他實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另一頭,東宮。
“母妃安排的人去了張昌期府上?”李裹兒盤膝坐在榻上,面目陰沉。
窗棱外有一束秋日暖陽投射進來,照得她半邊臉明媚如春花爛漫,另半邊陰沉如烏雲滾滾。
“母妃是要在李重福那奴兒的婚宴上下手?咯咯咯,卻是好主意,做女兒的,總要給母妃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