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漠地區,新城外,後突厥大軍的帳篷連綿數十里,兵馬近十萬人,呈鐮刀形狀,將新城的東南兩側包裹了起來,西北兩側卻是放空,突厥攻城也只從東南兩側出擊,將城中契丹人逼出城的意圖非常明顯,只可惜,契丹人也不是傻子,他們有自知之明,離開了新城堅城高牆的庇護,在蒼茫草甸子上,契丹人只不過是後突厥大軍烈弓之下的傻狍子罷了,只是堅守,不肯出擊,也不肯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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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萬榮帶領數萬青壯兵馬入城之後,這種龜縮刺蝟的傾向更是明顯,像是在等待着什麼,讓後突厥人自行退去。
“等什麼,不過是等貪得無厭的大周罷了”阿史那元鎮憤憤然將手中軍報丟棄在地上。
雲曦公主將軍報拿了起來,默默端詳了良久,不爲別的,只因爲軍報上有權策的名字。
“……權策率軍攻破柳城,兵鋒向北,經燕山,於黃獐谷駐留兩日,行亡魂祭祀之禮,後繼續北上,避開我部,屯駐於新城以西二十里的南鳳山上……”
“……經查探,權策所督率之軍,有右玉鈐衛侯思止部五萬餘、萬騎拓跋司餘部萬餘人、契丹伏鐵石和奚人可度符部萬餘人、室韋合布勒部近萬人、藍纓軍野呼利部八百多人,計有兵馬近十萬,後軍糧道由左豹韜衛閻知微部三萬人護持,糧秣轉運大任由濮州刺史姚崇擔當……”
“蒼天何其不公,大周兵馬糧秣源源不絕,軍器犀利,本就得天獨厚,還有那許多藩屬”阿史那元鎮仰天感慨,大周的兵馬經歷兩場慘敗,竟還能輕易聚起十萬大軍,追亡逐北,吞下遼東猶自不肯罷休,又佔了松漠一半,眼下,連剩下的這半拉,竟也不放過,阿史那元鎮憋氣不已,用手拍着桌案,“權策用兵,運籌機先,進退從容,狠辣無比,人到勝州,李盡忠人頭落地,言出必踐,復有何言,復有何言?”
雲曦公主一時驕傲熱血滿懷,一時又周身冰冷一片,“統葉護,我軍還要幾日,才能攻下新城?”
“若不計代價,總要個四五日才行”阿史那元鎮苦苦一笑,眼前閃過權策撫琴高歌的畫面,心中不自覺緊了緊,“只是那權郎君,怕不會給我們時間,再說了,城破之後,我軍勢必疲敝,若權郎君起意,我等怕難以全身回到黑沙城……”
雲曦公主滿眼都是惶惑掙扎,咬了咬嘴脣,“終究要努力一番,父汗有意松漠已久,若是連一半都拿不到,我後突厥顏面無存……他是大英雄,大周又是以仁德自詡,到時候,就讓我帶着侍女阻擋他的軍隊,我偏不信,他會對自己的未婚妻下辣手”
阿史那元鎮肅然起敬,“公主不愧是草原的金鳳凰,爲了可汗的宏圖,公主不惜自身,我也斷沒有貪生怕死的道理,這就照辦”
阿史那元鎮下了狠心,組織了大刀軍法隊,每次攻城,親自在後督戰,有人畏怯不前,便揮刀斬殺,不論軍階身份,收效極好,後突厥攻勢立即猛烈了起來,用一條條草原漢子的性命撼動契丹新城城牆。
就在阿史那元鎮滿懷亢奮的時候,一紙邀約來到了他的中軍帳,權策邀請他到南鳳山會面,明言與會之人還有靺鞨部大祚厲,加上本就在權策軍中的契丹伏鐵石、室韋合布勒和奚人可度符,白山黑水所有的玩家,齊聚一堂。
“去嗎?”阿史那元鎮心中不安,他不擔心權策會擺鴻門宴,在宴席上殺人,他擔心權策召集衆人會面,是不是已經有所定見,還是已經布好了棋局?李盡忠在他談笑之間灰飛煙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陰影。
“自然要去”雲曦公主粲然一笑,眼底蒙着一層厚厚的灰暗,終是要兵戎相見,避開了雲州,卻還有新城。
會談在南鳳山旁的一處半山亭舉行,雖說各方齊聚,真正的主角,卻只是大周和後突厥,一番寒暄表面文章之後,大祚厲等人便做起了看客,聽着權策與阿史那元鎮脣槍舌劍。
“松漠地區山川地理伴生,實不應一分爲二,若後突厥恣意,日後必起紛爭,還請統葉護三思”權策笑眯眯地道。
“權郎君所言極是,以我之見,不如大周退出柳城,以保全松漠,免傷兩家和氣”阿史那元鎮卻不肯讓人。
“有云曦公主情面在,與後突厥兵戎相見,實非我所願”權策說得很是直白,眼睛在雲曦公主的臉上一掃而過,“若後突厥退後一步,大周可予補償”
雲曦公主抿了抿嘴,只聽阿史那元鎮回絕得毫無餘地,“突厥無意與大周興起刀兵,我等誠意,早在雲州之時,權郎君已然知曉,大周乃天朝上國,何苦與藩屬爭邊疆小利,若大周能成全一二,突厥願倍加朝貢,敬奉天朝皇帝陛下”
“若我手令雲州,爾等當如何?”權策神情陡然凌厲。
阿史那元鎮眉頭跳了跳,聲音喑啞低沉,“若天朝難容突厥,權郎君執意興兵,有無松漠,終是一戰而已”
權策眉眼冷峻,死死盯着阿史那元鎮,一轉到他身後的雲曦公主身上,悠悠一聲長嘆,“可恨終是李盡忠,他若不修新城,哪有松漠兩分之說”
“若沒有新城,我等應在柳城宴請權郎君和諸位貴客”即便權策有戲謔之意,阿史那元鎮絲毫不敢放鬆,針鋒相對。
“若新城消失,突厥如何?”權策似是起了興致,追問道。
“若權郎君真有如此神鬼通天之能,突厥怎敢造次”阿史那元鎮賭氣了脾氣。
“哈哈哈”權策大笑,看了看雲曦公主,若有深意,“難得統葉護開金口,爲免傷情分,即便上天入地,權策也要勉力爲之”
“哼哼,願權郎君心想事成”阿史那元鎮沒有好氣,他身後的雲曦公主卻是眼睛閃了閃,既是期待,又是抗拒,心亂如麻。
兩廂談崩,話題轉開,權策看了大祚厲身邊的青年人,“這是你的長子?”
“正是,小兒大祚榮”大祚厲搭了搭手,甕聲甕氣回答。
“大祚榮?”權策點點頭,留意打量了幾眼,端正威武,英氣勃勃,“好名字,白山黑水,當有你一席之地,異日,或許你我還會在沙場見面”
亭子中爲之一靜,衆人的目光有意無意看過來,靺鞨遭大周擠兌不是一遭兩遭,又面對這實權人物當衆敲打,大祚榮畢竟年輕,有些驚恐,大祚厲臉色陰晴不定。
一席會談散去,阿史那元鎮回了突厥大營,變本加厲,催動大軍猛烈攻擊新城,在城牆下拋下上萬具屍體,攻破了新城南城門。
當此之時,權策又來了一封短信,“我以大周天朝的名義訓誡於你,新城非吉利之地,據之不祥,速速撤離,勿謂言之不預”
阿史那元鎮冷笑一聲,置之不理,只管猛衝猛打,城中的孫萬榮也是走投無路,利用街道地形,拼了命的巷戰抵抗,兩方各擁重兵,隔着街道廝殺,城中人頭攢動,黑壓壓密密麻麻都是人頭。
突厥吃了些苦頭,漸漸佔據攻勢上風,步步爲營,穩紮穩打,慢慢壓縮契丹的空間,只須再努把力,便能全據這新城。
見到如此局面,阿史那元鎮不敢掉以輕心,只因從頭到尾,權策的大軍,都沒有任何動靜,令他時時提着心思,反倒放緩了攻擊節奏。
當此之時,權策又來了一封邀約,這回不是會談,而是一份夜宴邀請,阿史那元鎮欣然赴約,他正抓心撓肺,猜不透權策的心思,吃頓飯打探一番,卻是正好。
同樣的半山亭,還是同樣一批人,宴席之上,酒香飄搖,歌舞翻飛,權策忝爲東道,殷勤勸酒,任阿史那元鎮明裡暗裡旁敲側擊,卻是絲毫話風都不露。
酒過三巡,宴席已殘。
席間衆人無論真假,都已盡興。
權策長長一嘆,衆人心知要進入正題,齊齊放下酒杯碗筷,盯着他看,“我早已說過,新城不吉利,卻無人相信,奈何”
阿史那元鎮嘴角噙着冷笑,雲曦公主默默看着他,兩人都是神情緊繃。
權策起身,負手走到半山亭的美人靠邊上站定。
馬蹄聲噠噠,一個騎士飛快奔來,漸漸靠近亭子,被四周的火把映出了面龐,焰火軍副尉薛崇胤。
室韋酋長合布勒眯了眯眼睛,他早就好奇問過,這位權郎君的表弟,有段日子沒見了。
卻是如此,薛崇胤在孫萬榮收斂四周青壯的時候,便在伏鐵石手下的契丹獨活部人的掩護下,混入了新城。
阿史那元鎮猛地站起身,也走了過來,帶動着衆人一同動作,好在這亭子很大,足夠這許多要人朝向一面,而不擁擠。
“權郎君,一切已就緒”當着外人,薛崇胤規規矩矩,下馬躬身,在亭子下揚聲稟報。
權策頓了頓,深深看了雲曦公主一眼,張口吐出兩個字,“傳令”
薛崇胤一擺手,身後焰火軍從人張弓搭箭,向着夜空射出一枚火箭,帶着淒厲的尖嘯聲。
“郎君”雲曦公主終於喚了出來,卻是遲了。
遠處遙遙在望的新城,因入夜之故,契丹和突厥兩方都已止戈休戰,警惕的崗哨之後,是疲憊休眠的千軍萬馬。
“轟轟轟……”
劇烈的bào zhà聲由近及遠,四面爆發,將無數將士的殘肢斷臂拋上半空中,無數磚瓦帶着火光四處飛濺,慘叫聲此起彼伏。
bào zhà持續了半個多時辰,整個新城,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連同數以萬計的生命,一同消失,只剩下殘垣斷壁和殘破的屍身,印證着他們的存在。
席間衆人倉皇目睹着這一幕,驚怖不已,有的臉色慘白,有的觳觫顫抖,阿史那元鎮目瞪口呆,嘴脣哆嗦着,卻發不出聲音,雲曦公主呆呆望着權策,整個人像是失了魂魄。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無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權策輕聲吟詠,微闔雙目,半仰着頭,寒風凜凜如刀,吹動衣袂亂飛,在他身上,刀兵水火之殘酷,詩詞風雅之悲憫,奇異地融於一身。
“噗通”一聲,竟是大祚厲拽着兒子大祚榮跪倒在地上。
權策沒有叫起。
衆人忘記了時間,有人站着,有人跪着,默默望着新城,火光滔天,悽慘的嚎叫聲經久不息。
天上下起了雨,夾雜着雪,雲曦公主淚落如雨。
權策走到她身前,伸手爲她擦拭眼淚,臉上有歉疚,也有堅決,未曾刀兵相向,他盡了力,做到了給她的承諾,大周必須勝利,必須全取契丹故地,他也做到了給大周的承諾。
淚水越抹越多,雲曦公主淚落不停。
她的郎君,未動一兵一卒,埋葬了突厥數萬兵馬,她爲他驕傲。
她的族人,衝鋒陷陣數月,未得寸土片石,全軍幾乎覆滅,她痛心疾首。
身體和心神撕扯成兩邊,幾乎令她難以呼吸。
她終是識得大體的,族人是天定的,郎君是自己選的,爲難只是自己,不肯給旁人,臉頰扭曲着怪異的形狀,勉力給了權策一個驚心動魄的微笑,祝賀她的大英雄。
這個痛苦而又難看的笑靨,深深觸動了權策,他俯下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也流下了點點淚滴。
白山黑水的權貴們,只在旁邊默默立着,神色肅穆淡然,似是見證着什麼,也似是解脫了什麼,大局已定,誰能奈何。
松漠,今夜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