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宮,飛霜殿,溫泉湯。
武后綰着高高的髮髻,舒展着身軀,浸泡在氤氳熱氣中,素手輕揮,攪動得池水嘩啦啦作響,岸邊上官婉兒的聲音變得縹緲,像是來自遠方。
“……無士不興,無農不穩,無工不強,無商不富……”上官婉兒唸誦這權策南市勸商令的全文,氣勢雄渾,而又匠心精巧,每個字都讓她欽慕讚歎,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被這些文字緩緩徵服的感覺。
嘩啦啦的水聲停了下來,武后撫摸着自己豐盈光滑的手臂,幽幽一笑,“他終歸是個有心人,女兒降生,狂喜之際,還想着因勢利導,勸導商賈,扶持朝廷大政,不怪乎他總能成功,相比之下……”
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出來,相比之下,她的入幕之賓,五郎張易之,就沒有這份用心,不求甚解,即便將他放在了地官衙門,恐怕也效用有限,加上地官尚書王同皎,能不能與地官侍郎兼太府寺卿姚崇抗衡,還在兩可之間。
“中樞錢莊,眼下進展如何了?”武后拾階而上,早有兩旁侍女牽着輕紗爲她籠上。
“洛陽商賈帶起風潮,長安商賈緊隨其後,客流如織,門庭若市,短短兩旬時光,錢帛存儲量已達數萬萬貫,借貸逾千萬貫,兌換金銀都有數萬兩之多”
“呵呵,盛世聚財,民間藏富,頗爲驚人,只是天下財富,都聚攏在這些鉅商大賈手中,小民辛勞一生,只得溫飽,生計何其艱難?”武后有感而發,喟嘆一聲。
“陛下,姚崇曾在地官衙門講授財賦之道,臣妾曾聽得一鱗半爪,以爲頗有道理,商賈所得,大抵皆是浮財,而有利滋補民用,裨益民生,儘可大加鼓舞,將閒置資財引入商道,繁榮市井,有利無害……要害在於土地,只要土地兼併得以遏制,百姓有安身立命之基,則天下安穩可期,商賈之輩,便是富可敵國,也不過俎上魚肉,不足爲懼”
上官婉兒輕言細語。
武后瞥了她一眼,緩步前行,出了溫泉湯,“他這番道理,也不過拾權策牙慧罷了,早在扶桑都督府第一批金銀運抵之時,權策便在各道着手贖買田地……朕的天下,說是鐵桶江山,也不過分,並無治亂之憂,怎會畏懼區區商賈?”
“朕所感慨,不過是天道損補,常不如人意”
上官婉兒聽出她是在感嘆世道不公,不由有些腹誹矯情,她稱量天下文人才子,最不喜的,便是一邊高高在上,一邊悲天憫人,一旦遇着,定是要給點苦頭吃的,然而武后駕前,還是隻能順着,“陛下心繫黎民,體念疾苦,乃蒼生之福”
武后似是自己也覺得沒有滋味,便改換了個話題,“權策得了個小娘子,歡喜過了,也該到朕駕前來履職,朕聽聞,他整日在府中忙前忙後照料女兒,神都的政事,也還是推給狄仁傑料理,實在沒個首輔的樣子……許久不見他,朕也想念得緊”
武后話語中雖有不滿,但其中的親近寵信之意,難以掩飾,權策三番兩次表現得胸無大志,休產假在前,照看女兒不理朝政在後,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總歸是曉得分寸的謹慎之舉,她有感在心。
“是,陛下,婉兒稍後便差人回神都傳話,就打着在長安給小娘子辦滿月酒的旗號,權相爺定是不會再推辭的了”上官婉兒說得湊趣,話中也帶着小心機,給權策上了眼藥。
武后習以爲常,並不在意,“依你所言,權策得了小娘子,比得了藍田侯還要歡天喜地,朕也給他個體面,便在這華清宮中,爲她操辦滿月禮,對了,權策可曾給那孩兒去了名字?”
“取了,婉兒也是才聽說,閨名一個徽字,乳名喚作如意”
“行善得道,稱心如意,好名字”武后沉吟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些什麼,輕嘆道,“下玉一脈,已有兩個公主一個郡主一個郡夫人,兩個縣公,還有個侯爵,權策更是高居廟堂之首,一門太盛,並非好事,這個新生的小娘子,朕不便再行封賞,也讓她得個自在”
“陛下一片慈心,想必權相爺定能體諒”上官婉兒逢迎了一句,心頭一冷,本能地覺得此事或許對權策不利。
以他愛女成癡,若是按捺不住請求恩典,怕是等同於自請敲打,武后非但不會同意,還會申飭,少不得將他歷來蒙受的恩典列舉一番,至於功勞,定是一個字都不會提的。
事態雖不嚴重,但卻會大大損傷顏面名聲,無端落得個不識大體貪得無厭的惡名。
上官婉兒沒來由有些煩惡,眼前煙視媚行的至尊女人,一言一行,都帶着目的和算計,檯面上求穩,檯面下卻盡是小動作,令人疲於應對。
“……此事,不必張揚出去,朕瞧瞧,權策對他這個如意小娘子,到底有多寵……”
武后的緊箍咒如約而至。
上官婉兒輕笑着應命,似乎也只是當成一樁說笑,不當回事兒,心中卻早有定數,消息,她自是會傳出去的,至於如何行止,便不是該她考慮的了。
神都,太平公主府,琥珀樓。
太平公主挽着權策的手臂,在石梯下站住,爲他理了理衣襟,輕聲叮囑,“她在上頭候着呢,你上去吧……莫要與她一般見識,也莫要心軟”
權策伸出手指,挑着她的下巴,輕輕在脣邊一觸,笑得坦然,“我如今已非一身,自會慎之又慎”
權策踩着金黃的地毯上樓,綠色滾邊的紗帳前,站着魅惑天生的安樂公主李裹兒,一手擡起,似在將紗帳捲起,衣袖下垂,露出瑩白玉臂,聽到腳步聲,驀然回頭,面若桃李,身前大片雪肌,明媚奪人。
驚鴻一瞥,權策竟有幾分怦然心動,委實是世間難得的尤物。
“裹兒見過大兄”
“權策見過公主”
兩人打了招呼,便陷入了靜謐之中。
“大兄,裹兒聽了你在南市的勸商令,給裹兒講講,那錢莊是個怎生物事,好麼?”李裹兒煙眸如月,朦朧夢幻,軟語相求。
“好”權策應了一聲,將錢莊的業務功能和日後的效用,一一道來,並無隱瞞。
李裹兒聽得也極是認真,有疑問也不插言,只是擡起手臂搔頭,可愛至極。
這也是她數年前,在他身邊時,遇到疑惑常用的小動作。
權策的心軟了只有一瞬,卻又更硬了。
這個小妖精,始終不肯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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