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五更,天光破曉,義陽公主府,正堂上已經聚滿了人。
義陽公主和權毅上座,豫王李素節、高安公主、王勖等至親長輩在座,王暉、李璟、權竺、權籮這些小一輩的都在旁邊站着,表嫂李笳是長嫂,懷裡還抱着將滿一歲的王曉,得了個圓凳落座,她卻是忙碌,一手哄着兒子,另一手還拉着芙蕖,芙蕖的面色委實算不得好看,寬解她的人不少,成親之前,權策也勸慰了良久,她仍是滿腹心事,心神不寧。
“聽聞朝中財賦緊蹙,旁的且不說,雖然打眼,卻都是人情往來,咱家不好攔着,昨晚崇胤放的那許多焰火,可會招來朝臣物議?”李素節皺着眉頭,眼前又閃過昨晚的盛景,真如權策詞中所寫,東風夜放花千樹,整個義陽公主府在煙花籠罩之中達一個時辰之久,黢黑夜空燦若星河,他親王之尊,也沒有見過這等絢爛盛景,這等天人般的視覺盛宴,拋費定也可觀得緊,加上親迎時門前的爆竹,怕不是一筆小數目。
“素節不必憂心”高安公主理直氣壯,“崇胤放焰火的拋費,太平殿下和定王殿下都是在御前請過旨意的,說是要由他們二位殿下承擔,陛下卻只是不允,發了少府內帑支應,哪裡怪得着我們?”
李素節怔了一怔,頗爲意外,論及親近,權策無論如何是比不得武延基和李仙蕙的,他們成婚,武后沒有親臨,賞賜也沒有權策得重,即便有外藩因素在,也是頗不尋常。
“話雖如此,焰火軍、軍器監終歸是國家公器,此舉確有些招搖了”王勖的棱角磨平之後,便不用再臥牀養病,性情卻是大變,從蠢蠢欲動的極端,轉到了膽小怕事的另一個極端,與現在的權毅,頗有共同語言。
“唔,待會兒大郎來了,與他念叨唸叨,或可找個什麼名義,貼補回去,早日消弭禍端”權毅附和道。
家中三個男人都是一樣的說辭,高安公主撇撇嘴,沒有再多說。
沒等多久,門外傳來腳步窸窣聲,衆人也都停了言語,看向門外,芙蕖最是緊張,雙手擰緊了手上的錦帕,雙腿都有些發軟,她倒不怕新夫人如何刻薄,如何折騰她,她都忍得,只怕新夫人不容,再不能近身伺候夫君,於她而言,無異於天塌地陷。
權策向來喜好素淡舒適的衣着,往日太平公主還可約束勉強於他,現在卻是不成了,只能由着他的性子,穿着一身淺藍棉衣,手中牽着他的新妻雲曦公主,似是爲了與夫君搭配,穿了一襲淡紫色的襦裙,襯得她膚色雪白,如同牛乳一般,兩人款款行來,一個素雅俊逸,一個典雅大方,宛如一堆璧人,只是腳下蹣跚,微有幾分不良於行。
畢竟是外藩公主,堂上的長輩們都站起身來。
雲曦公主見狀,輕輕推開權策的手臂,俯首快走幾步,屈膝跪倒在地,“媳婦拜見父親、母親”
“好好,快些起來”義陽公主和權毅都有幾分愕然,此時風氣開放,禮制寬鬆,尤其是皇家,公主郡主甚至權貴人家的女兒下降,極少有人全禮,這雲曦公主身份尊貴,又不諳禮教,他們還想着如何圓過這個過場,卻不料她竟然大禮跪拜,一絲不苟。
雲曦反握住義陽公主的雙手,抿嘴燦爛一笑,搖搖頭,左顧右盼,臉頰沉了下去。
隨他們一同過來的權祥何等精乖,驚出一頭冷汗,立時反應過來,趕忙令侍女捧着漆盤茶杯上前。
雲曦面上的寒霜隱去,捧起茶杯,舉到頭頂,柔聲道,“父親,喝茶……母親,喝茶”
權毅和義陽公主各自接過茶杯,飲了一口,又賜予了喜封福袋,雲曦纔在侍女攙扶下站起身。
權策引着她來到長輩面前,一一爲她引見,雲曦依禮萬福,認認真真。
高安公主想得多了些,細細打量雲曦的眉眼面龐,卻只見到發自肺腑的恭敬和甜美的笑意,還有幾分雀躍之態,挽着權策的手臂,緊緊地,顯然是得了如意郎君,夫妻恩愛,並不覺得委屈,遂放下心思,歡喜不已。
見過長輩和兄嫂,權竺和權籮兩個小的,也來拜見嫂嫂,雲曦面上的笑意更是燦爛,在草原上,她是yòu nǚ,也是獨女,眼下卻有了弟弟,還有了妹妹,她印象中也不記得中原人對後輩有什麼禮節在,不免忘形,拍着胸脯爽朗道,“二弟、小妹,日後嫂嫂帶你們打獵去”
“咯咯咯”權籮脆聲笑出來,仰着臉看着豪邁的嫂嫂,覺得頗爲可親,權竺摸着後腦勺,有幾分尷尬。
“呵呵”一衆長輩也輕笑出聲。
雲曦臉頰微紅,四下裡看看,問道,“芙蕖在哪裡?不來敬我茶麼?”
芙蕖趕忙跑出來,伏地敬茶,臉上淚痕宛然,卻是鬆了口氣。
雲曦接過茶飲下,將她拉起來,也不問原因,大氣地道,“你莫要哭,日後我們倆一同伺候夫君,莫要讓他再爲家事煩憂,可好?”
芙蕖又哭又笑,點頭不迭。
堂上一派和樂,義陽公主憐惜雲曦新瓜初破,開口道,“大郎,既是禮儀已畢,你且將雲曦送回縣公府休息,稍後再回來說話”
權策正待應下,雲曦卻又開口了,“母親,雲曦初來,不曉事理,此間管事何人,爲何備辦不妥,險些壞我敬奉翁姑的大禮?”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有罪”公主府內管事正是曾在義陽公主身邊當大丫鬟的思琴,嫁給了府中商道掌櫃,在後院聽差,聞言趕忙跪倒在地,求饒不停。
義陽公主微有些尷尬,權毅也皺起了眉頭,堂上一靜。
權策趕忙跨步上前,插言道,“雲曦,你想差了,思琴向來勤勉,此事與她沒有干礙,當是母親憐惜,不欲你行大禮,有意做此安排”
即便真是思琴行事疏漏,他也斷不會讓雲曦在婆媳初見的時候,就發作了婆母身邊得用的管事,此事與道理無關,唯人情所不能容。
本還擔心雲曦執拗,卻不料,她聞聽此言,緊繃着的小臉兒,立時春風化雨,霜容解凍,白了權策一眼,看都沒看思琴,邁着小步子捱到義陽公主身邊,牽着她的衣角扭了扭身子,紅着臉頰輕聲說着悄悄話,“雲曦謝過母親體恤,夫君不是好人呢”
“呵呵”義陽公主輕聲笑了起來,她雖然沒有多少心計手段,但自幼見慣了宮中傾軋,雲曦的小心思一望可知,即便權策不開口,她也不會真的發作思琴,只是要藉此昭示一下公主府少主母的威嚴罷了,有氣度又守禮數,有棱角卻又會討人歡心,眼前的雲曦,是她曾經渴望成爲的樣子。
念及她小小年紀,離鄉背土,聽聞爲了權策,幾乎是孤身出嫁,義陽公主心中憐惜之意大盛,輕輕拍着她的手,溫聲道,“新婚夜母親不管,日後大郎若欺負了你,自有母親爲你作主”
“主人,默啜可汗遞了拜帖求見”門房在外通傳。
堂上衆人神情各異,遞帖子求見,是對主家的極高尊重,以默啜可汗之尊,還是姻親的身份,本不用如此,但他卻做了,此舉怕還有爲當日爲難權策賠不是的意思在內。
默啜能做到這個地步,大抵還是爲着一腔拳拳愛女之心。
權策深深吸了口氣,雲曦紅了眼圈。
“速開中門,迎接可汗”權毅看了看義陽公主,見她點頭,揚聲傳令。
可憐天下父母心。14